约定的日子是个雪天。
这也许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了,鹅毛一般的雪花扑簌簌飘落下来,天际都是白茫茫一片。
正是周三早上第二节课的时候,隔音效果极好的门窗把教室同寂静的室外划分开来。这雪明明已经下了一整夜,非但没半点停一停的意思,甚至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照这样子下去,恐怕为了通行安全,大课间就又得组织学生清扫卫生区道路上的积雪了——早饭时间才扫过一次的。
雪天属于特殊天气,根本不需要出操,学生们甚至还能趁着课间跑到雪地里去玩雪。照理说没有学生会讨厌雪天,但这么大的雪,反而让人高兴不起来。这雪要继续任性挥洒,一天得出门扫几趟雪啊!玩雪时的寒冷可以说是快乐的代价,可扫雪并不令人高兴,尤其是早上惨遭扫雪差点没有下雪快的打击,“人定胜天”的理念已然有所动摇。
不少班级里都出现了抱怨的声音,觉得这事暴露了学校管理上的不足——扫地本来应该是物业的工作。听说隔壁的兰阳实验,学生只需要整理宿舍和教室就好了,连楼道都不用管的,学校聘了两家顶尖的物业互相竞争,连宿管阿姨都业务精湛。
也许高三生是例外,全校上下,也只有高三生没有卫生区,不必操心扫雪的事。
喀嚓一声响,一株老松树的枝条被积雪压断,这动静波及到了附近的班级,任课教师花费远超以往的功夫才把学生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大雪的天气里,各种各样的气氛交织,在兰中内悄然弥漫。
还是那间社团活动室。
周沫如约而至。
她推开门,并不肯往里迈半步,面有不虞:“不是说过再也不见了么,哥哥有什么事吗?”
姜尧转身面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沫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走进活动室,背对窗子,在姜尧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周沫先耐不住性子:“现在可是上课时间,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说不可?”
“稍等。”姜尧说着,站起身来拉开屋门。
他让开身侧的位置,身后俨然是季月。
周沫愣了一下。
她的脸色很不好:“你知道了?”
季月和姜尧同时出现在她面前,难道还能代表别的意思吗?
季月笑笑,顺手掩上门,坐在姜尧的旁边:“还用问吗?”
“你告诉她了?我们约好的,你的承诺呢?”周沫愤怒地看向姜尧。
她现在也不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样子了,卸下伪装之后,更加接近季月对她本人的推测。季月的双眼舍不得放过一丝细节,她仍然在评估对手。
姜尧摇头。
“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发现的。”季月解释。
其实应该说,是姜尧让她发现的。
只不过对她而言,是个意外罢了。
姜尧那时说,他本来就想告诉她,只是不包括周沫的部分——如果不是张承的出现,恐怕不会发生那个意外。
季月后来才想明白,那根本不是意外。
如果没有姜尧刻意提点,她那粗大的神经恐怕还要忽略周沫身上的问题,她恐怕要栽大跟头,任务未见得能完成。
姜尧那时所说的“不包括有关她的那部分”,也许指的是周沫话语里透露出的有关他们二人的关系。姜尧能设法引诱周沫主动展露出危险的一面,但却无法控制对方会泄露多少秘密——也许里面会有他不想让季月知道的部分。
周沫显然也这么想。
“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吧,” 她冷笑一声,目光移向姜尧,“你给她提示了,真不愧是你,缔约的时候就做好了安排吗?”
姜尧不开口。
这兄妹两个,非但关系不好,而且不是很熟悉的样子。
不过共同点还是有的,他们一样危险。
姜尧和周沫做出过不能主动暴露对方的约定,可姜尧还是钻空子设法让季月发现了问题。如果不是计划需要,季月根本不想和这家伙有什么接触。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提醒她危险危险危险。
季月重新掌控此次会话的主题:“他今天也就是个旁观者罢了,面对面的是我们两个。”
周沫抬了抬眼,示意她接着说。
“既然你我都在这里,来回折腾也没什么意思。”
“我们各出手段,就在这张桌面上定胜负吧。”
季月说。
言罢,季月把手机关机,放在桌面上,用力一推,手机滑到桌子正中央停了下来。
“你最好也把通讯设备交出来。”她转向姜尧。
他问:“我也要?”
“你坐在我这边了。”季月摊手。
“好的。”姜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关机后丢到桌子中央。
周沫看了看那两只手机,从口袋掏出一只手机,又一只手机,再从高领毛衣里扯出来一条像是骨传导耳机一样的东西,随手丢在了桌上。
季月心里一喜,成了。
但她面上还是一派淡然,她起身在房间角落里的立柜里取出一副扑克牌来,拆开塑料包装,坐回座位上娴熟地洗牌。
纸牌交错落下,季月又把牌分成两半,左右两叠纸牌再次交错。
周沫盯着她动作,在第二次交错式洗牌结束时,她说:“我以为你该先做出应对。”
没错,季月还没能从局中脱身,既然她们要在桌面上推演博弈,的确是该季月先出手。
季月耸了耸肩:“抱歉,我有点紧张,我需要重复某些动作来集中注意力。”
“我在老师面前一口咬定刘毅守撒谎,我的破局点落在他身上。学生之间的告密行为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在其他同学看来,我和他之间并无过节,自然错处在他不在我。”
“学生会内部对他有意见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会牵头为我写澄清信。学校老师可以信刘毅守,更会信学生会其他人。”
周沫托着下巴问:“几个人?”
“有李栀澜在,火箭班的学生会成员,一共六人,都会站在我这边。”季月答。
周沫摇头:“不,你只能争取到四人,最多四人。”
“哦,原来你有两个在你那边。”季月点头。
“但这已经够了,我‘清白’了,你的哥哥也不会再被叫去见班主任了,那个女老师可真是年轻气盛,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季月这时候已经又洗了一遍牌。
周沫否认她的观点:“来不及了,你不要忘了学校给你施加的压力,只是家长施加给他们的一小部分罢了。家长们等不了那么久,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今天晚上之前,兰中校风校纪的问题就会闹到更大的社交平台上,部分激进的家长已经不在乎学校的颜面了。”
季月脸色适当地变了变,心里计算着时间。
还得再拖一会儿。
得给他摆脱跟屁虫前往指定地点的时间。
“我既然有办法扳倒刘毅守,拖延至今不就是为了等舆论引爆吗?”
“邢一程你肯定认识,你知道林音吗?就是晚会的另一个女主持。邢一程除了办校园新闻,他还在养一个平台号,而林音和她的闺蜜都已经在网上小有名气。”
“稿子早已经备好,他们会帮我在平台上发布消息。如果学校不及时动作,风向会演变成家长学校威逼成绩优异女学生承认早恋。”
“虽然引导舆论具有风险,但哪怕中间出了差池,也足以把水搅浑。”
“如果你没办法把舆论全部按下去,只要有人讨论我的问题,就是间接传扬我的名声。”
周沫摆手:“你小看我了。我所雇佣的团队除了二十四小时进行舆情监控,还非常擅长舆论引导,你仅凭两三个不到百万级的小V,是不可能把事情闹大的。”
“这样太不直观了。”季月说。
“信丰高架桥坍塌事件,记得吗?之前吵得一塌糊涂,最后舆论统一起来都在指责小货车司机。这是‘风暴眼’、‘风鱼’、‘时宙舆控’这三个舆情团队一起完成的。现在这三个团队都在我手里。”
季月伸手揉了揉额角。
“好吧,你赢了。”她说。
周沫神色淡然,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只是这一局而已。”季月继续洗牌,这是她第四次洗牌了。
“没错,”周沫说,“但这局之后,学校面临的压力会使他们倾向于拿你交差。而另一方面,你家里那个拖后腿的老爸,会背上千万级的债务。”
季月蹙起眉头:“从哪儿来的债务?”
“我说有那就会有。”
季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行吧,你说了算,你继续。”
“你说——学校有没有可能为了平息问题让你主动退学,以一笔钱作为交换?你的家里会尊重你的建议还是让你听从安排?”
季月耸肩,手里的牌重新回归一叠:“我会主动离开兰中。”
周沫露出一个微笑。
季月把牌放在桌面上,表面粗糙度合适,摩擦力不会太小。
“但是这不代表我会输。”
“事实上,我已经赢了。”
季月从左到右一字抹开,手中的牌在桌面上次序铺展,清一色牌背朝上。
目光扫过牌背,季月手指停在其中一张牌上,她终于绽放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来:“你还真的以为这张牌是你的?”
她从牌堆里抽出那张牌。
那是一张鬼牌。
周沫如梦初醒,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们要殉情啦。”季月说着也推开椅子,穿上外套,目光透过周沫身后的窗子望出去。
是的,没错,殉情。
她只要比苏子骆晚那么一点点落地,应该就能完成任务二了。
主角之一的苏子骆身亡,另一个主角不能同他在一起,这应该算是颠覆了两个主角的人生。
这路子偏得很。
系统不允许她杀人,不代表她不能诱骗,只要当事人宣告死亡,就不会有人来追究她的问题。哪怕这个策略消极又黑暗,但效果显著,值得她为之不懈努力。
其实这个思路很早就有了,只是苏子骆太过谨慎,无法下定决心,她缺了队友,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个计划。
她看出周沫掌控欲的强烈,利用周沫步步紧逼,让苏子骆产生动摇。
苏子骆一旦动摇,胜利的天平就倾向了季月这一方。
她的确赢了。
季月面色轻快。
周沫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向窗外,纷飞的大雪里,一个人影撑着把鲜红的伞站在实验楼的楼顶。
那是苏子骆!
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负责监视他的人呢?
周沫猛地回身,将手伸向桌上的手机和监听器。
姜尧比她更快,后发先至地夺走了桌上的物品。
他说:“你已经输了。”
周沫脸色重归平静,她轻笑着开口:“我亲爱的哥哥。”
姜尧礼貌地回应:“我的继任者。”
“瞧,你对我也太薄情了。”周沫笑了两声。
她说:“季月——”
季月这时已经站在门口,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回过头来。
周沫也知道她的本名!
“你最好记住他的本性,千万不要被迷惑了,我会很伤心的。”周沫说。
这位心态调整未免太快了点,这是认清现状之后,在当前基础上开始重新定位关系了吗?
季月露出一个假笑:“我知道了。”
她谁都不会信的!
季月拉开房门,冷风灌进屋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喂,赢了还去跳楼吗?”周沫揉着额角冷哼了声。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去了。”季月语气轻快地关上门。
她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谈谈接下来怎么办吧。”
周沫点头表示赞同。
季月说:“我的核心诉求就只是完成任务而已。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你只要放弃对苏子骆的钳制就好。当然,我也没有离开兰中的想法,你最好把这场风波的首尾收拾妥当。至于是红枫或者刘家的什么危机,都随你便。”
周沫无一不可。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要求我处理刘家的事情。”她说。
季月笑:“我说过,我只是想完成任务。”
周沫竟然很开心的样子:“没错,一个合格的任务者就该这样。据统计,感情过于丰沛的任务者通常走不远。”
直到周沫意味深长的目光移向姜尧,季月才明白她的意思。
这对兄妹,关系可真糟糕。
“唉,真是不爽,要不是我还想再和你说点话,肯定不会拦着你跳楼。”周沫拉起袖口,露出手腕上缠绕的红绳,她解下来扔给季月。
“给他就行了。”她说。
季月理了理绳子,才发现这是两条。两个金坠子各是半枚枫叶的形状,拼在一起,就是一整枚枫叶。
估计是红枫的某种信物,作为原定的继承人,苏子骆手里有一半,另一半应该在某个长辈手里。
现在全都落在季月的手掌心。
季月那不太能管得住的思绪转瞬间就奔向了某些不合适的方向,奢侈,豪华,挥金如土。
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
她还没收到任务完成的提示,还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