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三位“清流”已经被“心向往之的对象竟然嗓门高说话毒”这样巨大的落差感唬得说不出话来,呆愣愣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陶灼灼看得也是一愣一愣的。
景逸骂起人来居然这样咄咄逼人?她原以为他最是宽容大度气量大,青梅竹马十几年,却也从来没见过景逸这样一幅样子。这才是小郎君上花轿——头一回的事!
她后怕地想起从小到大与景逸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的陶灼灼便已经是个十足十混世魔王,也不懂得什么男女大防,疯起来就没个边儿来。那可真是方丈打伞——无法无天。
自己无法无天些也就罢了,她还硬要拖别人下水。那时候她强拉着景逸翻墙逃到京郊小河边儿去玩水。玩的时候自然是如何如何酣畅淋漓,可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衣服都被羊肠小路两边横着的树杈子划得破了好几个口子,甚至腿上胳膊上也多了几道血口子。
陶灼灼平日里胡闹惯了,身上磕得青青紫紫家里人最多只斥责她两句不懂事,再上了药养着便也就完事了。
景逸则与她很是不同,他从小便是按照名门淑子的规矩教养的,此时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哪怕只是个从犯,也很是惹了他母亲不痛快,关了禁闭不说,甚至还让他每日去祠堂跪上半个时辰。
而这偌大一个林府,也变成了“闲杂人等与陶灼灼不可出入”。
陶灼灼当时相当害怕得紧,生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景逸,找到爹爹很是一阵哭天抹地去求,磨来磨去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才重新见到瘦了一大圈的景逸。
她早有了已经惹了景逸生气的心理预期,毕竟是自己任性才让景逸受了苦。却不想还等不及自己赔礼道歉,景逸便已经扬起一贯的温和笑脸来,还兴致勃勃地让自己身边的小厮端来陶灼灼爱吃的点心。
陶灼灼感激涕零,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嘴里还忍不住一直吃着香甜的点心。
……没办法,毕竟实在是太香了。
从那以后,陶灼灼便视景逸为过命的姐妹……兄妹了。
也是因为如此,陶灼灼一向觉得景逸脾气最是温和包容。便是实在惹他不痛快了,也只不过是拧拧眉毛高高皱起不说话。
她确确实实从未见过景逸这样发火的样子。
林景逸尚且不知道陶灼灼心中所想。他今日除了下了车被灼灼牵了一会儿这丁点儿痛快之后便一直是满肚子的郁气,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提了一口气,眯着眼睛冷笑道:“怎么了?阁下几位方才不很是能说会道吗?瞧你们刚才那叽叽喳喳没个消停的样子,我还以为是我家八哥在外头留情下的崽儿呢。现在倒是安静下来,合着你们不是八哥,而是不会说话的哑巴鹌鹑啊?”
为首的那个被他这一通阴阳怪气刺得脸色紫青,憋了半天才咬牙道:“纵使墨汁儿没进我的肚子,也是蒙了我的眼没蒙我的心!是我眼拙,原以为林公子是天上明月皎皎明华,今日一看也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俗人。”
林景逸不为所动,只悠悠道:“阁下这是何意?我本在红尘,便是个俗人。阁下倒是不俗,只是端着你阳春白雪的那一套架子,做的却尽是些下里巴人的腌臜事,只怕还不配做个俗人呢!”
另一个忍不住跳脚道:“林公子,你嘴里最好还是放尊重些!我们看你是个男子才把持了风度不与你计较。你怎么可以这样平白折辱我们?”
“哦?这时候便想起折辱不折辱了?方才你们空口白牙说灼灼如何如何不清白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是折辱了她呢?”林景逸冷冷一笑,“孔圣人曾叹:‘所信者目也,而目有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孔圣人姑还且是‘亲眼所见’,尔等不过道听途说便大放厥词。诸位都是读孔孟圣贤书的人,却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所信者目也,而目有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这是孔子在误解了颜渊之后的一段自我反思。大概意思就是说即使是自己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正发生的事情,即便遵从自己的内心,内心也可能会欺骗自己。
陶其华噗嗤一笑:“哈,我原以为你们是什么仿效孔孟至圣似的清流人物,原来也不过是自卖自夸的王婆——何况你这瓜还不及人家的甜呢!若是像你们这样的人都能中举,天下读书人都会因你们而颜面尽失!”
他年纪比景逸还要更小一点,尚且没成年到变声的时候,所以语音难免更加尖利一点儿,听上去更加咄咄逼人。只唬得那三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原地面红耳赤抓耳挠腮。
沈慕青方才被他们一阵岔话打断,纵使她如何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此刻也不想给她们半点儿好脸色看。
她桃花眼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哎呀,几位仁兄,你们这……居然连灼灼家的小郎君都说不过,怕是今日诗会上也没有什么好词句能做出来了吧。我表哥说得对,这墨水呢还是好端端放在肚子里,省得到最后吐都吐不出来。今日这诗会……阁下还是请回吧?”
三个人听了这话也自觉方才实在是很丢脸面,互相对视了两眼,都灰溜溜赶快溜走了。
林景逸高高昂着头,战胜般看着三个人从他面前逃窜离开,一双漂亮凤眼一斜看向被这好一通突如其来变故唬得呆立原地的路博士,眼中尽是凌厉之色。
路博士被他这危险一瞥吓得不轻,险些要跳起来,声音气势都低沉下来不少,语调甚至都带着点儿心虚:“林、林公子,你这……”
“路博士,为人师表,需得慎言。”
路博士虽然年纪不算多大,但也已经在太学教了七八年的书,一向都是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打从中了进士之后,这么多年都再没有听到过别人这样威严地训诫她,此时也想不起什么“天地君亲师”来教训林景逸,只愣愣点了点头。
沈慕青连忙帮着打圆场:“好了,路博士,您先请吧。我家庄子里的下人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路博士恍恍惚惚“哦”了一声,又倒腾着浮游的步子慢慢“飘”了进去。
林景逸这下胸中积压的郁气才算彻底纾解开来,眉眼间较平日里那样的温柔内敛还更多了许多意气风采。
但当他回过头欢欢喜喜想要重新去牵陶灼灼手的时候,却看见陶灼灼面上看不出什么欣喜,只是一脸的懵懂震惊。
方才炽热的喜悦仿佛入了秋,被微冷的风渐渐吹得冷却下来。
但其实也不应该怪陶灼灼如此瞠目结舌。
实在是……实在是这货不对板啊!
试想,假如你最爱吃家里那个放盐放油最为慷慨的厨子做的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享用美味并习惯于此。你以为这个厨子便是这样的风格手艺,结果有一天他突然开始做清水焯白菜,即便他是美其名曰为了健康,你肯定也会不适应的吧?
她简直想要去拍一拍林景逸的脑袋,看看是不是哪路神明妖怪附了他的身来。
林景逸瞬间收敛了眉眼间的锋利,垂着眼睑盈盈走过来,柔声笑道:“灼灼,怎么了?”
陶灼灼眨巴眨巴眼睛,酝酿了半天才慢吞吞开口:“景逸,嗯,你果然很是伶牙俐齿啊,平日里竟没有看出来。”
林景逸微微一笑,轻声道:“谢谢灼灼夸奖。只不过是一些小聪明罢了,还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沈慕青也跟着挤了挤眼睛:“嗨呀,灼灼,这下你知道我表哥的厉害了吧?论文字功底,他也算是京中第一流了!要是写点儿什么东西来……”
她忽然噤声,挑着眉若无其事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来。
林景逸表情依旧温和:“方才我是稍微冒犯了些,终究是我气不过他们污言秽语……灼灼生气了?”
“不是不是,我怎么会生景逸的气?”陶灼灼连忙摆摆手,“只是从前未见过景逸如此锋芒毕露,把我吓了一跳。”
陶其华也在一边嗤嗤笑着:“就是!林哥哥终究还是大家风范,只不过刺了两句。要是我未婚夫被人这好一通冷言冷语,我一拳头就把她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沈慕青忍不住冷笑:“你个暴力分子,小心嫁不出去!”
“嫁不嫁的出去两谈,终究也不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听得这一对冤家又莫名其妙呛起声来,陶灼灼只能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可她刚要与景逸一同分享打趣两句,便见景逸已经敛了脸上笑意,有些忧虑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陶灼灼心下猛然一沉。
为表真心,她又赶快上前两步,很热切地握住林景逸的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思细腻,好喜欢多想。走了走了,今天咱们是为着诗会来的,却在门口吹着风说了好些没用的废话,好没意思。我们进去吧,好吗?”
见林景逸表情还有些怔忪,陶灼灼垂下脸一咬牙,含含糊糊道:“总归……总归怎样的景逸我都不讨厌。方才你为我出头,我很欢喜。”
林景逸唇角这才微微勾起,轻轻点了点头。
他耳尖还垂着那两滴翡翠珠子,欢欢喜喜来来回回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