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道热浪袅袅,蝉鸣鼎盛、四处无人。
李疾霆也待在屋里、不愿动弹。可游学机会难得,耗身于四合天井着实浪费。况且日复一日盯着院前院后劳作耕耘着实无聊。那机械重复的动作身影令他每每思及在宫中消磨生命的自己。农户辛勤,好歹逢年有产,口腹之盛得此成就;而他埋头苦学,只是为了做他人嫁衣,青史无名、何人在意。
三皇子伸手,将窗扇合拢。眼不见心不烦,了却忧愁。白日里室内并未掌灯。他这一拨,昏暗走投无路,通通困在其中。李疾霆翻出书册想看,才发现光线不足。要开窗,又得真切面对农作的俗世纷纷;不开窗,则不得见墨迹的曲高和寡。
“啧……”
打扮成家丁模样的内官走进时,刚好听见他不耐又无措的叹气。
“殿下,”内官摸黑将餐食放下,又摸索地掌了灯,“村后有一茂密山林,奇树异花纷繁斗艳。又有荫凉霜露一路相伴。殿下不妨饭后去那走走。”内官是黔中本地人,对此颇为了解,所以在服侍之余,更是三皇子此行最后一站的导游。
李疾霆听此得了兴致,问他具体何处。内官走至窗边。“诶……”三皇子的制止晚了半拍,内官已将刚归位不久的窗扇张开。“殿下,穿过农田,再行半里,即为’桃源’。”李疾霆看不真切,于是起身回到窗前。
他视野先轻松一跨,跳出矮墙浅框住的庭院,而后漫行数亩,穿过半青半黄的田垄水渠,经身耕牛犁夫,夹带细穗泥珠,终于驻足于群山影前、森罗脚下。仰头极望,巨人垂目。金乌蓝羽,展翅其上。相对无言。李疾霆双眸微瞪,大受震撼。他自觉脚下一动,仿佛身体已经迫不及待要寻之而去。若非腹中空空、叫嚣威胁,三皇子这就要整装出发了。“那树甚直甚高,是何品种?”李疾霆伸手指问。内官偏头看去,笑了:“是椴木,殿下。于高可达百尺,最宽十人堪抱。枝繁不透日晒,花香闻名群蜂。”李疾霆闻言感慨:“遥与京师,倒是蔚为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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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今日,长安,前朝。
李绍云因为熬夜起晚,一路边整理着装,边赶往太极殿。户部侍郎与吏部郎中正闲对攀谈,一见勤王,相携而来。“勤王殿下。”两人抱拳,想趁人少眼净
之时与其对齐颗粒度。李绍云回礼的手还未撂,旁又窜出一人:“近日上朝可不见你。”其人声音爽朗、作风豪放,正是天子昔日猛将、京师十二卫之一的左侯卫……的心腹大患——刑部员外郎。
勤王解释,他已找回武朵和自己手下副将,在忙审案事宜。对于大皇子的插手,即便他并未过多言语,依旧引起一众关注。几人相对无言,皆觉暗藏猫腻。户部侍郎率先扯开话题:“韦王殿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了?”李绍云摇头道:“不容乐观。”接得很快。眼下,贵妃一派犹如弦上飞羽,不得不发。其与韦王府势同水火,而既是重要证人、又是反击关键的李疾霆此时生死难料,这对侍郎、郎中等人来说,绝对算不上好消息。侍郎沉声道:“如何平稳渡过此劫,才是当务之急啊。”言下之意,大皇子虽动机不明,但起码没有撕破脸皮,当置之观察,谋而后动。勤王与其余人亦觉有理,颔首同意。
李绍云思及此处,言及要害:“关键是上官刺史那边。”吏部郎中接到:“已传达到位了。”勤王点头又道:“吾闻小道消息,祁王再效年初与你那般,从网络下游搜罗刺史与个兵马府司的联系证据。”郎中承认,但解释到:“已派人截获,信件一并销毁。”勤王这才释然:“那就好。”
因为吃坏肚子蹲了半天茅坑的刑部员外郎边敲腿边埋怨户部侍郎离谱的口味。后者嗤笑,丝毫不提自己也经历过同样的洗礼。“哎?二殿下,此番若能反制祁王,岂不是兼并三府,势不可当啦。”李绍云眨眨眼,惊觉确实如此。他几日来奔忙,差点忘了这茬。顿时,一股明媚的微醺升上云霄。
“哦,对了。”内官宣启前,李绍云拉住户部侍郎补充一句:“之后在鸿胪寺聚。”至于为何,勤王没有解释。因为武朵对此也很关心,鸿胪寺既有其好友坐镇,又是公开场合,李绍云觉得比元府更方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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椴木林鸟鸣阵阵,清凉幽深,光影星坠。
李疾霆在林间小溪处洗去穿越烈日农田积累的燥热和疲惫。舀一瓢清池,清冽沁脾。山风呼过,枝叶咧咧,将其剪碎,使之飘落,落在脸上的触感犹如江南的丝绸,亦或蜀地的甜汤。柔顺且舒缓。三皇子重新背起简单的行囊,扶着一棵棵直插云霄的立柱。其上粗糙裂纹割在手心,印下深刻的感受。李疾霆摩挲那痕迹,突然想起儿时调皮爬树的自己。
“爬一下吗?”他问自己,“刚好没有别人,没那么多规矩。”内官本来要陪同,但被他吃饭时以几杯小酒灌醉。难得出宫游玩,谁家好人还让家仆时时紧盯啊?
巨树下的小人儿呆立半晌,终于卸下行囊,撸起袖子,卷上裤腿。说干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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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三四皇子之争自然是最核心的议题。
圣人问及勤王的调查进度。李绍云依言作答后,刚想扯一波避重就轻打法,结果被群情激愤的大臣们接连打断。勤王正觉无奈,几次尝试都没能插上嘴,后来发现韦王党口诛笔伐的能力与御史台谏官们不相上下。贵妃娘家一派的武将在此种场合更是有口难言,一时间朝堂之中难分伯仲。于是勤王干脆由他们吵去了。回头一看,刑部员外郎正一边和吏部郎中一起安抚试图控场但控场失败的户部侍郎,一边朝他挤眉弄眼,示意这就是他在外查案缺席上朝时的日常。
李绍云刚想不着痕迹地蹭过去、一起摸鱼,结果突然听到对垒双方的重点从御史大夫身上转移到刺史一事。勤王和三部官员立刻抬头,观察圣人的反应。韦王党当然极力否认三皇子委派刺史邀兵谋反一事,勤王正与补充附和,却听御史台当即取出了若干信件作为证据。这下不光是勤王,连自始至终都保持淡定的吏部郎中也呆滞了。
李虑深经内官呈递,取信一读。信文本身并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关键是刺史为何频繁与职务不相关的人等沟通联络。再结合御史台的添油加醋,圣人心中已有答案。
但李虑深按住证据,并未在朝堂多言,只说散后与监察御史和勤王详谈。这才制止了群官的闹剧。
“勤王!”下朝后武德殿的天气可不及前堂。圣人质问勤王怎么没查出这些要务。李绍云无法,只得表态一定依规彻查严惩。他心里一顿为其中个别早有耳闻的能人而感到肉疼,但事已至此,只能含泪放弃。勤王又尴尬解释:“儿臣依旨调查群臣,但实在不了解御史台还有一套证物系统。以后不会再犯了。”
身旁监察御史愣了愣,反应过来。这绿茶亲王是在说他们御史台越俎代庖、私藏证物呢。李绍云趁圣人的注意力回到监察史身上,自己也幽幽偏头看去。他在朝中就很惊讶,这御史大夫家的小儿子什么时候这么机智了,想必是背后得高人指点。御史大夫已死,韦王本人不省人事,户部侍郎等人与他共同进退,那只能说……另有势力介入三四皇子之间的党争。很显然,有人并不希望这场闹剧太轻易地落幕。
“既然尔等不择手段,”勤王不知自己现在透过监察史而真正面对的对手究竟是谁,不过,“我等自然也有非常办法。”
李虑深听得出勤王转移注意力的想法,但他低头对着手上信纸反复细看,已然生疑。那一份份从容优雅的墨迹,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那群习惯了征战沙场的猛士莽夫之手。拟稿后再誊抄吗?李虑深不信他们有这么礼貌的习惯。更何况,谁家好人连涂抹痕迹都原封不动地保留誊抄啊?
“监察史,这是副本吧。”圣人幽幽开口,虽不及盛怒,但威严更甚前堂。监察史咽了咽口水,只好解释:“是。理应以正本为证,天地明鉴。可谁知半路竟弄丢了去,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意图欺枉。好在先前传有这些副本用以微臣辨别论断,不得已才呈递此录。”
李虑深沉默良久。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指摘,多么经典。可他难得有一回不想维持中立。“二郎,”圣人扔下证物,突然开口,吓得李绍云抬头时一激灵。“刺史一案,你既然查不明白,就不用你查了。御史大夫不在,你赶紧把他寻来。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随后,李虑深又补充到:“监察史,三郎受伤一事尚未澄清,要你戴罪立功是自证清白,不是把这摊浑水搅得更混。”圣人给予勤王暂理御史台诸事的权限,但每日由他亲自过目有关李绍云的行动记录。
“二郎,兵贵神速,这个道理不用朕亲自教你吧。别再让朕从旁人那听到第一手消息。”李绍云汗颜承诺,下不为例。勤王好歹是亲王,追出去询问刺史一案如何处置。李虑深身心俱疲,只是幽幽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那语气似乎有些疑惑,仿佛勤王理应知晓答案,比如,他应当亲身经历过类似的场景。李绍云心领神会,忧愁挤上眉头。
圣驾居高临下,圣容隐藏不清:“二郎,御史大夫还活着吗?”
“……”李绍云沉默良久,最终抱拳低头,“依儿臣所见,大夫可能已遭不测。”李虑深抬手起驾。其声幽幽传来:“你个子高了,低了头也是高的。不舒服就不必低了,朕在辇上,如何都是同样视野。”李绍云僵在原地,直到圣驾消失在宫墙之后。他咬紧牙关,最终吸气放开。有那么一股冲动,想让他开口告诉李虑深:他低头不是害怕当面扯谎,他低头是哀悼曾经那个甚至连这都做不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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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李疾霆在一声声轻柔的呼唤中幽幽转醒:“……武朵?”梳着妇人发髻、身着精致裙袍的武朵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殿下,天黑了,该回了。”李疾霆往上看了看,想起来,自己爬上数尺就脱力,可谓进退维谷,最终滑落,结果没站稳、磕到了头。“殿下,先回吧,不然路上可要淋雨了。”武朵见他犹豫,不急也不恼,温声补充到,“明日天晴再来爬嘛。”三皇子想了想,问她:“本宫没看出要下雨啊?回哪?”武朵回答说:“回家啊,喏,穿过田园便是了。”李疾霆疑惑于她的说法,愣愣道:“家?谁的家?”武朵噗嗤一笑:“殿下摔傻啦。快点回去吧,给你擦拭一番。为了找你,我出来太久、走得太远了,叫人见了不好。”在被武朵牵起手往回走的时候,三皇子终于反应过来。他手上不由得随着激动的心情一紧。
武朵感受得到,回头粲然一笑:“既然傻了,就乖乖跟我回家吧。我捡到你的,你就是我的了。”
李疾霆张了张嘴,张了又张,发现确实有些受伤失忆般的失语。好在很快恢复了全部机能,他痛快地说了声:
“好。”
内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三皇子摇醒,又胆战心惊地跟随。他以为李疾霆的黑脸是因为自己救驾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