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看来如何?”勤王得到武朵讳莫如深般地颔首,于是李绍云轻容易地感觉到废太子大概并不是状态太好。其实他闻言已经有点陷入自己的沉思,不过余光扫到对面,发现武朵似乎更想就此揭过围绕大皇子府的话题。
她垂眸避开李绍云的眼神,滴溜一转,伸手取过药盒,至胸前拧了拧,又瞄了下对面。远山细纹陡然一挑,狐狸似的,抬起尾巴、警惕试探,勾了勤王一眼。那乌黑莹亮的一双眸子仿佛无声言语:“我要忙了噢,你别再问了噢。”
勤王为她愈发娴熟而不自知的情绪流露而感到欣慰。那灵动的神情令他不由得发笑,而武朵渐蹙眉头、示意他应当回避。“……”李绍云抿了抿嘴,伸手要回那圆盒,打开后从平滑的漆木桌案上重新推过去。只退回了一部分,盒盖还在他手里把玩着。武朵再次狐疑地往过来。宁静安详的院子里,她分明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笑意。可李绍云赶在嘴角脱离控制地暴露翘起前,已经原地蹬腿、将自己转了半圈。桌对面的圆凳上,勤王背过身去。武朵见状,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她本意觉得对方应该完全离开才是,不过她也并不打算再开口深入探讨这个规矩。
尽管只打过几回交道,勤王的调性她也基本摸透了——他不是不懂规矩,只是遵循需要地随时装傻。那实在是没必要跟他浪费口舌。武朵还不知道对方这一出又是因为什么,那么,再怎么争辩,也是无用功。她打算消极对抗,就这么默然捱到勤王去忙他事,再由她静静思考如今这般错综复杂的局面该如何应对。
但如果能如武小娘子所愿,那对面的人就不是二马将军李绍云了。
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武朵迅速撩起袖口裤腿、简单擦拭过伤口。她一手捏着药盒,到处翻找,声音吸引起双肘后撑、阖目养神的勤王的注意。
李绍云耳朵一动,偏头询问:“怎么?还没弄好?”
“……”武朵试图保持沉默,但又不得不开口回应后一句,以免对方放弃回避而直接介入,“没事。只是在找盖子。”
“哦。这里。”勤王云身一歪,伸手从另一侧腋下穿过,将失踪的盒盖递了过来。“嗯……多谢。”武朵取过,细致合拢后想要物归原主,可李绍云已早已靠了回去,并没有打算接的意思。至于勤王后背没长眼睛、没法主动接取的可能,她选择视而不见。
在听到药盒被不轻不重地撂在一边后,背影好似倦怠消遣的李绍云幽幽睁眼。“诚辉应当已经告诉你了,老三的事。”他转过身去,直视武朵表面平淡却暗潮汹涌的眼眸,“他现在还活着,不过太医反映不大乐观。我想……机会难得,就现在跟你好好聊聊吧。”
武朵沉思片刻,重新抬眼,郑重地点点头。
……
高懿懿屁颠屁颠闯进来、告诉他们元伯苏醒的时候,两人几近谈妥,在各自回味梳理中已静默良久。共同好友的消息令两人皆是眼前一亮。
“请?”勤王率先起身。而武朵不再犹豫地顺势上前。高懿懿笑得没心没肺,兴奋在前领路。而高崇武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对于发生在这方偏僻小院中的风淡云轻的故事颇感好奇。
“依斐,骈行。”元伯精神恢复大半,在李绍云安排高懿懿后面慢慢给他交代完近来经过后,便讲起了他自己的遭遇。原来是御史大夫终究察觉到了元伯的身份。也许是因为春闱议论,或许更早,可能在与李绍云一同抵京时的病休上表开始,他就吸引起了曾为太傅劲敌、为圣人逾矩销毁证据的御史大夫的注意。御史大夫趁勤王不在的第一时间就跟踪并拿下了元伯。“他想知道都有谁知道我的身份,所以用了刑。好在你们反应够快,再久我怕是要熬不住了。不过尽管我没说,骈行恐怕也是逃不掉的。”元伯在高懿懿的帮助下,抿了一口水,心有余悸道,“我想着他是要抓准你包庇的证据,好等你回京时一举拿下。还好你在江南多耽搁了一阵子。”李绍云坐在一边安慰地拍了拍他,并问:“老三又是怎么知道的?”
元伯摇摇头,只道韦王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了御史大夫关押他的地方,吓了大夫一跳,而后如何,他就不清楚了。武朵接上:“这一点,我有想过。因为三四皇子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御史大夫一直偏向四皇子,威远向来与御史大夫不大对付……”勤王恍然大悟:“他大概派人跟踪了大夫,因而发现了元伯的行踪。”武朵想到不久前的匆匆一面,她点点头:“他应当与御史大夫达成了某种约定,因而后者告知韦王了元伯的秘密。”如今武朵得以明白,那日李疾霆的表情究竟是什么含义。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也是守护元伯秘密的一员。这是个无解的选择题。在明确无法兼得三皇子的同路之后,武朵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韦王而坚守元伯。这在李疾霆看来必然是无法理解和原谅的。
“这是个无解的选择题。”她突然想起方才勤王同自己的私密对谈,“为了元伯,我没什么可犹豫的。”武朵又想起来,自己的回应是:“如果是我,亦当如此。”对此,勤王点了点头,而后道:“那么我继续……”
所以两人走到今天这般,也是……历史必然。
“噢!我明白了!”高懿懿惊呼一声,“所以韦王是打算借御史大夫的手对付骈行,不过却被祁王抢先拿下了他自己,于是才爆出来御史大夫的瓜、与祁王的党羽对垒。”高崇武点点头:“即便是出卖御史大夫,一旦查出元伯,也不会耽误问罪勤王府点的。要不是诚辉歪打正着,咱们差点就被一石二鸟了啊,殿下。”他试图提醒李绍云早点彻底解决这个后患。
勤王瞥了武朵一眼,然后才道:“现下,我等是唯一畅行无阻的亲王,当消息行事。我会交代三公主留守塌前,避免老三再提起此事。”高崇武不放心:“三公主?她毕竟是韦王的亲姐姐。”勤王摆摆手,岔开话题:“这倒不必操心。后面再说。”
元伯还不太能接上思路,只是对武朵语重心长道:“依斐,县主,你莫怪骈行,他也是迫不得已。你来我们这吧,总好过……咳咳咳!”他激动地涨红了脸,武朵无奈地安抚他还是放心先照顾好自己。
“这件事我跟先生谈过了。先生好不容易脱离虎口,就不来我们这个狼窝了。我们说好的,元伯,总归要尊重县主的意愿。”勤王见元伯有口难言,只好率先表态。
“这件事我跟殿下谈过了。我本心思乏累,想休整一段时间,不过见你这般,实在放不下心。如今我与勤王诸多商议,也算是合作效力了,干脆过来同你们共话,也方便一些。”
“嗯?”高懿懿和高崇武两脸蒙圈。
“嗯?”李绍云诧异武朵的突然改口。
“好……有你帮衬,我才好安心养伤啊。”智商比身体提前恢复的元伯选择性地忽略了复杂的前因后果,郑重其事地把勤王府交给了武朵。
“……”李绍云想了半天,明白过来,“啥意思?我好歹是个亲王,说话一点价值没有?元伯一开口就这么给面子?”高懿懿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而被误会的武朵觉得这种事越描越黑,偷偷翻了个白眼,干脆承认,“殿下可曾同我讲,殿下是殿下,元伯是元伯,你们各有分工,而我亦可有所侧重。我这不就代职元伯吗,有何不妥?”
“……没有。”勤王有口难言,随后自己释然,喜上眉梢,“你们高兴就好,本王自得其乐。我这就去把我那屋子收拾出来,你跟嬷嬷尽快搬过来吧,这样也省着另派人守着你那门庭若市的武府了。”武朵知道李绍云调侃自己府上连遭两位皇子的私兵入侵,她对勤王这张无恶意又不饶人的嘴皮子倍感无奈。元伯隔着袖子拍了拍她,安慰道:“习惯就好。以你的实力,当是能说过他的。不用客气。”于是,战胜了劫后余生的畏难情绪、勇敢靠近主动示好的勤王一派的武朵终于会心笑开。而本来很开心的高懿懿突然拉下了脸。武朵莫名其妙地看到对方黑着脸被高崇武叫走帮忙。
高崇武叫上府中几个闲人,跟着勤王忙里忙外。李绍云神采奕奕,一顿招呼着众人把堆放在仓库的闺房物件搬回来。他说给屋里留一套男士衣橱,引发高崇武等人的疑问:“你这也太快了吧?人家就说了暂时合作,怎么可能让你搬进来同住?”几个战士在一旁偷笑。高懿懿则拉着个驴脸抱胸,兴致缺缺地划水:“骈行,你要是追人能不能好好追、带回你自己府里追去?留在元伯这算什么?”小女武将不服不忿地嗫嚅着,她宁愿天天跑去武府照看,也总好过武朵成天在元伯眼皮子底下晃悠。
“你们搁这瞎想啥呢?”李绍云叉着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们是旧友,好不容易没隔阂了,相处高兴。”
“这用你说?我能不知道元伯高兴吗?”高懿懿正蹲在一边残害园景里的八瓣野花:“我烦,元伯高兴,我烦,元伯高兴……”残害多少枝,结果都是一样的。
“再者,这橱柜又不是给我用的。”勤王自觉很懂地拍了拍高崇武的肩膀,“不管怎样,人家也有好几年的交情。岂能快刀斩麻?她要想留个念想,也是自然的。”
傍晚,武朵和嬷嬷整理着刚从武府搬来的行李。勤王和高崇武已经回宫忙碌去了。有高懿懿留守,他们终于可以放心处理圣人交代的重任。武朵对此也些有自己的想法,于是他们约好明日下朝再议。
高懿懿准备去元伯屋里守着,先去伙房端了好几碟小食消磨时间,路过武朵的院子,慷慨地贡献其中一二,被毫无食欲的武朵和已经按顿吃过的嬷嬷谢绝。武朵望着火把、灯笼影影绰绰的院落,以及三五相坐的卸岗军士,沉浸在这方世外桃源般的氛围当中。夏夜的风,清新中隐秘着各色滋味的杂陈。
嬷嬷从后走近,举起几件首饰。都是李疾霆逢年生辰赠予的礼物。嬷嬷问她要不要收进勤王留下的那个衣橱里。武朵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威远平素最讨厌我挂念旁的旧人。我虽不识勤王喜好,但应当别无二致。既然决定观察磨合,就莫要明知故犯了。”
“明个托高司马他们送回韦王府吧,”武朵交代说,“无人收就变卖入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