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道朝露雾浓,鸡鸣起伏、小巷人家。
李疾霆赖在床上,浑身酸痛、不愿动弹。可屋外阵阵棒槌敲打的鼓点和轻声的谈笑饶他清静,于是三皇子皱着眉爬起来,随便抓来挂在床边的衣布披上,拢了拢前襟就不耐地推开门朝外望去。
“诶,醒啦?呃……”
“呦……”
看清院前一站一坐的两位妇人,李疾霆顿时清醒了不少,咣当一声把门甩上,反扑到床前简单又细致地穿戴好,这才犹豫不决地将门重新推开一条缝去。卷着袖子、坐在井边洗衣服的武朵重新和懒懒抱手靠在石桌前的三公主一齐转回头来。
“殿下,起来了?可想吃点东西?”
“嗯~看来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生活作风相当粗放啊。”
三皇子想了想,反应过来,武朵已经是他板上钉钉的妻子了。“朵儿,”他眉眼柔和下来,朝正擦手起身的武朵点点头道,“随便吃点儿吧。”而后转向神色意味深长、在他看来就是不怀好意的三公主,李疾霆觉得她想必就是偷偷从陇西党项部落里偷跑出来、美其名曰回家省亲的吧。“……令仪。”三皇子敷衍地扯了扯嘴角,一边绕过对方坐到武朵端来的热浪饭前,一边没什么诚意地问道,“你来了啊?”
李昭宁转过身,跟着武朵分别落座两旁,解释说自己随党项王和王子回朝上贡,圣人携功勋群臣南下避暑,她就顺道出来看看他们。“哦。”李疾霆一边喝着稀饭,一边不怎么愉快地想着:“还真是省亲呐。”这就不太方便他撵人走了。
不过,亲属相聚的尴尬场面并没有李疾霆想象得那般困难,因为虽然三公主留了下来,但李疾霆自己很快就被叫出了门。
“殿下恢复得如何了?”内官一如既往地高能量,估摸着他的摔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便早早准备好一切,一大早就前来接他,“今日天气爽朗,土厚而固,正是游历林间的好时候。”
李疾霆想起来自己未竟的上树大业,于是点点头,接过武朵帮他整理好并提出来的行囊,便跟留守在家、千叮万嘱、微笑挥手的妻子道别,抬腿出发了。
“殿下,”两人穿过偌大的田亩时,内官指着远处的树林继续向他介绍,“这榕木啊,生根于外,纹理异然。它对气候要求极高,别处可难见到呢,在冬寒夏干的京师更是不可能喽。殿下且等着看吧,绝对震撼。”
李疾霆心情也好,嗤笑回应:“本宫又不是第一天来这儿,还用你说?”大步流星地往群山翠海迈去。内官嘿嘿地笑着跟上。
“嗯?”半晌沉默后,他似乎反应过什么来,疑惑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内官,“不是椴木林吗?”
田垄毫无遮蔽的日照蒸得水汽腾腾。李疾霆本就顶着中暑的恶心胸闷,募地对焦近处,这才发现人影模糊不清,令他难受更胜。内官浆糊似的面容似乎是闻言笑了笑,然后开口对他说了些什么。
然而耳中唯有嗡鸣。直至视野骤缩为无底的黑暗,一切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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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心吊胆地开完圣人的小灶,勤王火速赶往鸿胪寺。侍郎、郎中和武朵已经围坐四方桌前,埋头的埋头、托腮的托腮,仿佛刚讨论过什么高深绝妙的议题、耗尽精神,唯余深思,各自慢慢消解。寺丞引导李绍云走进。门扇启合,带起短暂闪耀的一缕阳光。
“勤王!”
“殿下!”
李绍云摆摆手,免去无谓的客套,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到吏部郎中对面唯一的空位上。他便服策马而来,正口渴,饮下武朵帮忙斟好的一杯凉茶,才算缓过劲儿来。
众人连问宫中情况如何。勤王简单介绍过后,对吏部郎中无奈地耸耸肩,半开玩笑似的埋怨:“郎中,这证据可是要命了啊。有就是有,没有可得天衣无缝、千真万确,这可不是开开玩笑的。”若不是群臣赶在他向圣人信誓旦旦汇报查无所获之前将这意料之外的副本抖落出来,李绍云怕不会这么容易就能从圣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完好无损地竖着出来了。
郎中本就自责留下疏漏、叫人得逞,闻言哪管勤王言语里几分友善幽默,当即面色熟练地铁青,似乎在李绍云进门之前,他已经反复经历几次、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是我大意,酿成大错。绝不……”郎中并非轻易许诺的那类人,但他清楚自己应当就此表态,并严格执行、一以贯之,这令他感到紧张和警惕,于是连声调都跟着僵硬,“绝无下次。”
李绍云见他是个举轻若重的人,便不再多言,伸手把人勾过来拍了拍肩,随后坐回来,向众人继续说道:“其实信本身倒说明不了什么,但牵扯出来几个京中官员。已被收监行审……”勤王略以沉默,众人立刻从他不甚阳光的神色中看得明白,“他们承受不出压力。这才不出一日,我听员外说,都招得差不多了。唉,这么一来,老三和刺史的计划怕是要坐实了。”
众人又是一阵皱眉叹气。李绍云又喝下一杯,抬手示意道:“圣人下令遣专员前往州中审理判决。我和员外商量了一下,最好你能跟着一起,看看能不能随机应变一下。”吏部郎中和户部侍郎对视一眼,皆觉得有理。郎中门路较广,比侍郎更适合应对这些不确定事件。
刚净完手的刑部员外郎另搬了凳子加入。他把郎中往旁边一推,同时也算无声的安慰。“那什么,我已经搞定一半,刑部这边派我。指控涉及人员调度事宜,你们吏部肯定也得出人,现在就看怎么说服你们尚书派你出去。”员外硬生生挤进来坐,郎中让开一点位置,必然地偏向武朵所在的宽裕空间。武朵便顺势向她的另一边也让开一点,以免郎中坐得不舒服。四方桌说小不小、可也绝对说不上大。她这一动,必然靠近勤王的座位。
“这个我来想办法吧。”李绍云也是有点头疼,吏部郎中和韦王走得近,户部尚书那确实不好办,可派其他人去处理此事,勤王实在放不下心。他将杯盏收至正前,并放下了一侧搁在桌面上的手臂。腿脚没动,提前结束了这场礼让的循环。“郎中,现下这案子我基本参与不了,员外又管不了上游信息,就完全交给你了。”勤王叮嘱道,“哎,别再刷出新证据就好办。”李绍云知道即便自己最后尽可能说得轻飘飘的,也绝不见得郎中能轻松几分。因为这是十足决定刺史命运和三四皇子之争结论的一环,无比关键,大家心里都有数。
吏部郎中郑重应下后,屋内又是一阵沉默。一直未动的户部侍郎突然开口:“倘若圣人心意已决了呢?”郎中下意识看去一眼,但终究抿紧嘴唇、没说什么。他清楚侍郎不是担心他再出什么岔子,只是因为侍郎了解圣人的心思。其实只凭如今这些,已经足够权衡各方利弊、找到恰当时机的圣人一绝后患了。圣人派遣调查,看似还在给予刺史绝地求生的机会,可能更多是因为京中人心各乱、流言四起而不想再扬起更高的浪尖罢了。而侍郎,只是提前替圣人展望了一下这样一种极大可能。武朵也愁容满面地向勤王看去。李绍云沉默两秒,而后抬眼严肃道:“那就只好请求宽大处理了。”随后他又放松一笑,对大家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迹象,我们皆应不受干扰地尽力而为,何必想那些似是而非的遥远。”
勤王转着杯子,顿了顿,停下后补充道:“刺史值得为此一搏,多几次争取努力都不为过。这个原则是不变的。不到最后一刻,本王不会放弃,诸位也莫要现在说这些丧气话了。”三言两语犹如定海神针,终于稳住了几天来风雨飘摇的几颗人心。
武朵也看着勤王,也不自觉放松了嘴角,只是在李绍云察觉到视线转过来时,垂眸又举起了水壶。
“嗯。”门边持笔的鸿胪寺丞突然开口,对着桌案上的画卷啧啧自奇,“现在这表情才说得过去。刚才简直像一群围着吃了死耗子一样抽象,让人很难评价。”他这才对着画幅中空白的脸庞上凝神勾勒几笔。
侍郎定睛一看,发现原来寺丞在他们谈话期间,一直在把他们当免费的模特作画,画的正是此时此刻的一幕。虽然大片细节尚未填补,但勤王宽厚挺拔的跨坐背影已然清晰可见,一种难以明说但着实吸引眼球的气质跃然纸上。于是他与郎中、武朵纷纷走上前去近距离欣赏。
不拘小节、擅自闯入的刑部员外被他的突然出声吓得差点直接喷出来:“我去!你啥前儿进来的?我咋不知道呢?”
“我刚来的喽。”多才多艺的鸿胪寺丞走到一边,洗着手回头翻了个白眼,“风吹进来的,跟帮你关门那阵风是同一股。”刑部员外脸红一咳,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也起来凑热闹。
武朵看了一圈,最后指着画上唯一被填上五官的自己笑道:“我这位置好呀,是个正脸呢。”勤王闻声放下杯盏,也站了起来。
员外很给面子地捋着胡子附和,侍郎和郎中则相视一笑。按理来说,以寺丞那个视角,郎中才应是露正脸的。但因为员外的挤入和勤王的遮挡,郎中与露脸的其他两人一样,只余半侧。寺丞确实颇有技巧,只用寥寥几笔,便将郎中躲避员外幞头袭击的动作精髓捕捉得淋漓尽致。
“……”
勤王背着手站那看了半天,一动不动,却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也没给一星半点儿言语上的回馈,这开始令被郎君们挤到外圈的武朵感到些许疑惑。她好奇地转头看去。可对方先一步侧开,向鸿胪寺丞笑笑:“我还想着要不要提醒你,如今局势微妙、可别留人话柄。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寺丞自有分寸,面容衣着皆有杜撰,不求形似,力着神韵。若非此时此刻身在此屋中人亲眼所见,无人得知其中奥妙。
鸿胪寺丞和勤王交往不多,这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客套一番后,勤王随口询问:“既是留念,画师亦在此屋,岂能埋没?”
寺丞同样礼貌地回应:“当然不会,等我找个镜子,慢慢补上。”
“补哪里?”李绍云好奇追问。
“这儿。”寺丞微微一笑,撩起袖子,伸手一指。
对艺术完全不感冒的刑部员外终于看出点儿门路,点头称道:“是哈,就那块儿地方大。”侍郎和郎中已经要绷不住了,互相拍了拍,纷纷别开脸去。
李绍云眨了眨眼,然后笑了:“寺丞别把镜子也画进去就好,不然显得我多少有点臭美了。”
“噗!”不知谁起了个头,四个大老爷们接连笑开,只是有的笑得意味深长,有的清楚明白,有的纯粹盲从。因为相处愈发融洽的关系,武朵也不再扭捏,一把拽开最熟悉的鸿胪寺丞,挤进去看。看来看去,觉得要么这帮男的精神不正常,要么是自己这张脸有什么问题。
“天色不早了,武朵先生。”李绍云率先推开门,长腿一迈,回身偏头叫她,“先送娘子你回。”其余三人也纷纷告辞。寺丞一边送行,一边告诉武朵,画好就卷起来给她送去:“这是庆祝。庆祝我们的友谊终于恢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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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鸟鸣阵阵,清凉幽深,光影星坠。山风呼过,枝叶咧咧,柔如丝绢。
三皇子愣愣地伸出手去,触摸掌握交错缠绕的纹理。一棵棵立柱,将繁茂绿叶直送云霄。在溪边打好水的内官抬手向他这边挥喊,李疾霆回头应和,放下手来。他瞧上自己的沾染些许泥灰的手心,手指间轻轻捻了捻。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感受。
李疾霆摩挲手中那子虚乌有的痕迹,突然觉得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些许十分重要的东西。
天色渐晚,巨树下的小人儿呆立半晌,终于重新背起行囊,拔腿离开。
他背后广袤无垠、波澜起伏的巨大绿毯,飞鸟振翅,极速穿梭。天神爱抚轻柔,寻迹而至。所掠之处,皆为榕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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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桌案,站坐六人。玄青短褂,苍劲有力;三章金饰,青衣纁裳,惨绿银带,环绕围坐,开怀畅谈;得一娘子,误入其中,轻柔深邃,韵涵其外;其与短褂郎君之间,诸多空隙,另一浅绿青年,持壶掷酒,淡笑相对;背身郎君,推至杯盏靠前,静候斟酌,神情不露,只可从娘子眼中猜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