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武朵开口,轻轻呼唤大皇子。李业成收回放在勤王手掌紧覆的腰间的视线,收回那一股惊讶之后莫名的好奇心。他转过身,抬起远离门边的那只手虚按在武朵肩侧。武朵偏头看向那将落不落的手背,疑惑不解地扬起脑袋看回他的眼睛。
武朵听到李业成一声气笑,而李业成余光瞄见门外一瞬间又被收住的颤动。“依斐,看来是本宫多虑了。”大皇子声音轻缓低沉,亦同多年以前,在国公府书房那偶然一遇。武朵闻言眼前一亮。
“你是个聪明人。若有什么事……本宫相信你还会做出在韦王门下时一样明智的判断。”李业成朝她摆手,自己向后堂走去,对前院的暗流涌动置若罔闻,“去吧。”
武朵推开门,看到不知何时变得紧张兮兮的勤王脸上顿时明媚起来。她刚要迈出门槛,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大皇子为何如此轻易放过、又为什么要把她抓进来。转过头去,已是对那令她梦回辉煌旧时的背影热泪盈眶。
“麟辅表兄,多谢。”武朵对空荡室内郑重一拜,“来日再见。”
可惜了,要不是这小丫头发话,他还想看看李绍云抬着的那只手还能坚持多久呢。李业成想着,嘴角在无人处愉悦地上扬。
迎着勤王的注目走近,这还是自两人于漠北意外相遇以来的头一回。只是这次,两人的心境都有些未被留意的变化。武朵不再畏畏缩缩,李绍云亦不感到狐疑。只是……
“诶?”还差两步触及平地,武朵正要抬头与勤王搭话,结果脚下一拧,身子即刻也向旁侧歪倒。李绍云从她走出时就把手放下了,他感觉得到屋里那位已经走开,于是回头将注意力放在身后的几位千牛卫将士身上。武朵摔得突然,李绍云见状惊讶地回过身,下意识伸手去拦,但仍慢了半拍。好在到底没让难得毛躁的小娘子磕碰到,被从他背后蹿上来的高懿懿抢了先。
头顶大包的年轻将士还在疑惑打量,白须将领则对此皱起眉头。
方才,在勤王不由分说带人闯入、在武朵慌不择路躲进书房前,他正与大皇子讨论韦王在狱中遇刺一事。依计划,右将军潜入狱中,想趁四下无人时结果掉三皇子,以便嫁祸四皇子李吉鸢。然而,白须将领好不容易在隐蔽处捱到好时机,却见一个蒙面人鬼鬼祟祟地靠近关押韦王的牢房。看三皇子面对对方呼唤时的反应,那人想必是韦王府的亲信,于是他只能重新躲回去,静观其变。然而,令右将军没想到的是,当李疾霆走近、上前搭话,那蒙面人出手迅速地弹出一枚石块,对其一击封喉。随后那人闪身离开戒律房,留下暗处的白须将军对着在牢中地上挣扎扑腾的韦王大受震撼、不知所措。
当时,右将军暗自窃喜,想必是三皇子另有仇人寻麻烦,倒是省得他下手、伪造了。于是他等了一会儿后,就也离开,去接应被派去宫外的儿子。后来向大皇子汇报后,经李业成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忙碌中又分心,犯下了一个重大的失误——没有跟踪那伪装成韦王心腹的蒙面人而弄清对方代表的立场和身份。而在得知三皇子被抢救回来后,右将军领悟了第二个错误——没补刀。当时御史大夫的小儿子回来巡视,他不得不提前离开,但至少应该确认韦王完全断气再走才是。右将军忿忿自责,同时也腹诽那蒙面人干活不利索。
白须将领想起大皇子的疑问:“如若当真是四弟的人想要避免翻案、下手灭口,以他在御史台的关系,又能避人耳目,亦可自如布置,当是最有各种机会的了。为何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是啊,既然祁王将人下狱,毫无疑问他就是明面上最想取韦王性命之人,何故另派蒙面人伪装出手呢?那架势就是往要命的目标去的,本不必考虑被韦王目击的风险。
“那人有何特征?”李业成当时正问。右将军想起自己当时这般作答:“孔武健硕,劲法可观,当为习武多年的猛士。”
彼时,他下意识给那个蒙面人的背影冠上了汉子的刻板印象。而此时,看到武朵身边反应迅速、身手不凡的侍女其实是勤王的内应,他又想到对方是个能以一敌多、把他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儿子给险些打残的女武夫,兴许……
高懿懿把武朵扶住,笑嘻嘻地问她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勤王闻言也放松下来,跟着一乐。武朵没他们那好心情,一边揉着抽筋的腿肚子,一边盖住脚背,她头偏向高懿懿,低声示意对方,自己的鞋子在经历这九九八十一难后终于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了。尽管她有意避嫌,但还是被耳尖的勤王听了个真切。
“噢,”高懿懿撩着武朵的裙摆挡住李绍云的视线,自己看了一眼,然后从身上撕下一条布料,先将相互脱离的鞋帮和鞋底固定起来,她安慰地笑笑,“看来还是道行不够,只飞升了一部分。”到底是把心事重重的武朵给逗笑了。“走吧,”勤王见状也不再废话,扭头带领众人离去,“坚持一下,出门就上马了。诚辉,你照看好她。”
跟几个兄弟凑在一旁、吃了新鲜八卦的年轻将士见勤王要走,立刻转头去领自家老爹的态度,结果发现白须将领早就扔下他们、自己跟着大皇子的步伐闪到内院去了。于是他赶紧安排几人盯紧勤王、交代他们务必确保送走这尊大神,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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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勤王马队消失在转角的府兵立刻回禀。白须将领点头示意其退下,这才回应哨岗进来前大皇子的提问。
“是,我刚观察过。”右将军慎重点头,“当时没往女子方面去想,如今看来,行凶韦王的人极有可能是她。”
李业成依旧在矮塌上老神在在地翻着书,闻言只是随口一般地回应着:“那么,意欲了结三弟的,便是二弟喽。”
避开肿胀、给两侧太阳穴做着按摩的年轻将士恍然大悟,他十分惋惜:“殿下既然早就猜到此人,为何刚才不指出来?我们有了正当理由,定能把勤王拿下。”
“如何指出?”李业成依旧不以为意地看着书,“如何解释本宫府中有人当时在场见证行凶的缘由?”年轻将士明白过来,语塞一会儿,嗫嚅道:“这下,确实有口难言了。只是,岂能平白让勤王欺负到殿下门前?岂有此理?”白须将领沉默着。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停儿子的发言,因为此刻他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李业成一心二用,听他们一个个灰心丧气的,只好出言提示,“怎叫受欺负?如今二弟所为,为本宫所知;我等意图,无人窥测。如此开局,不过是稍有插曲,优势依旧在我不说,甚至多了一层掩护,此后当是愈发顺利才是,卿等怎么自戕士气?”
右将军率先想明白这一层,立刻精神起来。年轻将领还纠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武朵。李业成笑笑,无所谓道:“叫你找人过来,无非是怕四弟玩不过三弟、殃及池鱼,既然二弟有心,就让他乐得忙乎去呗。”
白须将领按住儿子,自己对大皇子抱拳道:“殿下鞭辟入里。我等后续应当如何行事,请殿下明示。”
李业成闻言终于放下书,沉吟一番后,他指出:“二弟可以先放着。只要那个侍女还在,他的把柄随时拿出来都可用。目前,还是要确保三弟四弟的纷争不要因为勤王的插手而太早落幕。唉,本宫还以为四弟这些年混迹御史台,多少有些长进。将军,恐怕祁王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还是欠些火候……”右将军心领神会,表示会妥善安排。接着,他又向几个儿子强调了下皇子府的守卫工作。毕竟,从此以往,还要考虑勤王这种踹门而入禁宫的可能性。
头顶大包的将士等了半天,指着自己的鼻子,询问安排。阿耶沉默,而他的一众兄弟纷纷窃笑。这样的反应令他感到耻辱,正要发作,就听内院门口嘈杂起来。被冷落的年轻将士积极表现、率先出门查看,结果在看清肇事者后立刻后悔。拔腿想撤,可惜来不及了。
被府内哨岗边退边拦的华服女子余光瞧见他这个管事的,立刻转移火力:“一天天巡检巡检,有完没完?”
屋里塌上的李业成听出来人的声音,好一阵稀奇,干脆放下书,背手走出去看热闹。
“巡检?最近啥时候巡检了?”主管内府的年轻将士正满脸疑惑,结果被冷汗直冒的属下凑到耳边讲清了为追武朵而编出来的前因后果,于是他不得不为此背锅,尴尬认骂。
这厢,怒气冲冲的女子还没骂痛快,转眼瞧见拨开门扇现身望来的那人,顿时很没有骨气地失语。她眼神闪了又闪,讶异有之,惊喜盛多。双唇颤了又颤,最终为了不影响全神贯注的凝视而抿起。那样子,在李业成看来,好像他的出现多么不合时宜。“你讲便是。”他微笑着抬手示意,传递诚意。
讲什么?明艳动人的女子第一时间接收到他的讯息,可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但十分给面子地现想现编,于是……
“没……没什么。就是今儿个弄出好些动静,把年纪小的吓哭了。我总得来问问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有因有果,有理有据,好标准完整的三段论。虽然,她的提问稍显敷衍,可能是因为李业成正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她潜意识里就不觉得能有什么大事。
李业成不理会那提问中到底有几分真切,也十分配合地点点头。第一时间接收到他肯定的女子回以颔首。于是,李业成也颔……他强行打断自己刻进骨髓里的回礼习惯,以便了结这段毫无意义的反复。
“……”大皇子转向真有口难言的年轻将士,依旧和颜悦色,“夫人问你话呢。”
啊?将士挑眉心想,不对吧,她明明是问你。不过,被点到名了,他只好硬着头皮作答:“是。回皇子妃,一切正常,请夫人放心……巡检已经结束,不会有动静了。”
李业成先对试探着瞥过来的将士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然后好整以暇地转回去,微笑地面向自己的妻子。皇子妃一直盯着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留在这里的全部使命都已完成。她不由得为自己前头想到的理由不够充实而感到落寞,最终只道:“那就好。妾身……这就回去了。”
“惊扰到你们,是本宫安排不周。慢……”李业成趁对方还没跨进门槛,补上一句。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态度才对得起对方罕见地走到前院作福作威,没想到皇子妃闻言又转了回来。在他惊讶的目光中,皇子妃鼓起勇气,主动问出一句:“殿下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吗?”
“……”这回轮到李业成失语了,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想了想。首先,排除每天由专人向他传达的后院情况,然后……那还有什么是能问她的?于是李业成明白过来,他应该摒弃那些已知的汇报,而像每日对手下一样,对皇子妃问出那句:
“夫人和皇孙们都好?”
“……”皇子妃停顿良久,才回应道,“妾身和郎君娘子们一切都好。”
明明都那么温声细语,却令年轻将士莫名感到格外隆重。
只是这隆重落幕得平淡乏味。大皇子点了点头,率先调头离去。还没聊完正题的书房侍卫们对这突如其来的行迹安排不明所以,只好向皇子妃行礼后悉数跟上。
李业成从皇子妃反常的行为上觉出了点儿对方想要在此停留的意味来,因此贴心地让出书房,并带走了所有碍事的男子,包括他自己。
可惜,他会错了意。还没等一行人离开前院,皇子妃在看不到他的背影后,就调头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