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 第54章 第三十五章 门庭若市（上）

内殿正首。

武朵盯着堂中墙画，惊讶后退，突然后背撞进一方宽厚的胸膛、脚底亦是垫上一处柔软的高度，吓得她猛地转身撤开，身形不稳,一屁股摔坐在地。昏暗闭室之中，赫然立着一个悄无声息的人影。乌皮**长筒靴、明纹暗花绯红袍……武朵睫羽轻颤，一寸寸向上看去。迂回蜿蜒的视野暗影当中，如有一条游龙潜行而上。

王府外。

勤王来回踱步，忽闻墙上一阵嘈乱。李绍云抬头定睛一看，竟是一人翻越而出。

“骈行！”高懿懿向下望去，惊喜地欢呼出声。

“诚辉！小心！”李绍云来不及回应内心喜悦，抬手便将防身匕首掷出，格挡开紧随高懿懿身后的一支长枪。小女娃心有余悸地翻身落地，被勤王的手下联手接住。

李绍云凑近，抬手一指，问她：“武朵可在里面？”得到十分肯定的回应后，勤王垂头静默片刻。最终他挥手，招呼静候多时、全副武装的高崇武等人绕到大门闯入。

武朵被房屋另一侧传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惊恐看去一瞬，又警惕地转回来盯向对面。面前那人闻声也放下了从武朵摔倒时没来得及扶住也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白须将领从其后现身，眼神示意后，就径自绕到前堂，推门出去查看情况。圆领袍衫的男子终于转回来，低头对上武朵的目光。

院前传来争执。武朵听出其中独属于勤王李绍云的坚决声线，胸腔里划过转瞬即逝的惊喜和放松。她神色微乎其微的转变被面前那人尽收眼底。那人先是有些诧异地挑眉，而后释然，轻笑一声，引得武朵又诚惶诚恐地盯住他。

“太……大皇子殿下。”武朵气息不稳地开口，一双灵动的眼眸频频闪动，又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李业成似乎理解她的无措，自己率先撤后半步，转向壁式隔断，没再看她。大皇子边往前堂走去，边开口说道：“本宫府上肃静惯了，你一来就这么热闹。看来人是找你的。”

武朵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起身远远跟在大皇子身后，绕过屏风。书房正堂乃是皇子府的前殿，正对前院大门。屋门半敞，可见院中勤王随行与府中守卫的剑拔弩张。

“本王奉圣人旨意，彻查韦王、祁王纷争一事。尔等竟敢当街私掳相关人士！还不放人？”李绍云毫不畏惧地顶上白须将领的剑尖，大有硬往前闯的架势。他深知对面将士不敢轻易对亲王下手，便乘胜追击、高声质问，“尔等不让，是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刺穿本王吗？”白须将领进也不敢、收也不是，周围副官随从也慌得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

武朵见状，紧张提气，手中不自觉地纠着衣袖，正要张口提醒……

“本宫这有什么旨意？”身边那人幽幽开口，声音不高不响，但足够震慑到院中众人，“这光天化日之下，不是你无故私闯宫—中—禁—地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真的闻声时李绍云依旧难掩惊讶的神色。他猛地抬头盯向半掩门缝阴影中隐隐绰绰的身影，有种难以置信，亦或是违心挣扎。愣神数秒，嘴唇张了又张，向来嘴上不饶人的二马将军只憋出了两个字：“成兄……”

“啊？”一旁蓄势待发的高懿懿疑惑地转向他。这不是祁王府吗？她怎么记得四皇子年纪比骈行要小，而且名字是个什么鸟来着。

浅紫圆领，窄袖收腕，袍长及膝，两侧缺胯。九环金带，一双佩刀，赭红条纹，小口束靴。眼前挺拔孔武的闯入者早已不见昔日稚嫩顽皮的影子，尽管对府外事势早有耳闻，李业成依旧体会到一股强烈的、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隔离感。“……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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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兄？”

涿郡，天寒地冻冰封雪盖，视野之内杳无人烟。身后，闻鸡起舞修行完毕的李绍云惊讶地走近。

他于马上回身，瞧见年方二八的赤膊郎君拎着上衣和帕巾、喘着粗气、满脸疑惑。似乎有些过于不拘小节了。但他又看了一眼平静到近乎死寂的关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腿下马，回身淡淡地微笑回应：

“云弟。”

彼时，左领军李业成也不过将将弱冠。

守制闭门、简身修行，乃儒家孝礼。谢父母恩养三岁得行步，恪灵宇香碑三载送行路。简陋屋内，茶烟袅袅。

“阿耶可好？我听闻他已决心南下关中。”李二郎君已换好衣服。得到父亲仍在为入关而与守军苦战的答复时，他刚好走来，相对跽坐，亲自为来客斟暖身热茶，“兄长怎么有空过来？”

“我得信去支援阿耶，顺路。主母惦记，嘱咐给你添点儿过冬的衣物。”李业成顺势收回目光，随口揭过。饮茶时，刚好对方追问他从哪来，他极自然地停手先回应一句，才偎上那少有的热源，“河东，晋阳。”

李绍云放下茶，抿了抿嘴。那也不算顺路吧？

“三九天还锻炼，也不怕伤元气？虽然，这几年你没落□□格，现在看来倒是好事。”李业成自己转开了话题，交代父亲对此腹地安危的关切。李绍云也想起白天在路口赤膊相见的尴尬场面，闻言咧嘴一笑：“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当然不是胡乱发汗，我自有讲究。”他对此自信满满。

李业成气声一乐。他来时路上就观察到此处天寒地冻中不露声色地透露的安稳，也没打算就如何上蹿下跳的事儿在二弟面前班门弄斧，朝一旁的书桌扬了扬下巴，又问：“看来学业你也没落下。在读什么？”李绍云在补茶的间隙里回头扫了眼，“哦”了一声，解释道：“兵册。”

下人传了饭菜进来。李业成吃过一口后，问他有什么心得。李绍云锻炼过后食欲大增，下筷舀饭犹如飓风过境。李业成无意识地往后挪了又挪、方便对方。“邺城遣兵志。都是残本，不全，看不明白。”他指了指身后的书桌，十分不满地抱怨，“这儿啥也没有。就这几本破兵书还是我不道从哪里给翻出来的。也真是奇了怪了。不是说我外祖好歹也是个书生门客吗，怎的府里仅有的藏书也是半截？”

李业成正对着那摞书愣神，闻言又被逗乐，他迅速接上：“你那是什么话，魏氏又不是靠读兵法发家的。再者，主家跟阿耶都搬到哪里去了，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有几本没被看中的漏网之鱼能被你翻到就不错了好嘛？”李绍云含着两腮帮子吃食，没法接话，扬起三分敷衍七分挑衅的嘴角，附带一双白眼。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说谢谢喽？”饭筷一撂，李二声音接踵而至，“你当然这么说喽。要是我外祖真不学无术，丢的也是你外祖窦氏的人，诶~” 坏笑生怕迟一秒就认下多大个亏似的。李业成正在专注挑碗里混进的石粒儿，闻言“啧”了一声，回赠白眼一副。

饭后，毫无规矩地跨坐案旁、捧着那残卷昏昏欲睡的李绍云朝刚跟随行开过会、关门回来的李业成喊道：“昨儿我刚洗过，今儿没条件给你烧水洗澡哈！”李业成拍打下一身浮雪：“用不着。后天一早我就出发，跟你将就两晚。”

“吼？”李绍云在他更衣的时候已经两步翻上床榻，翘着二郎腿、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对着是不是冒出一截衣袖的屏风揶揄，“怎么跟我就是将就了？诶！你风尘仆仆的，我可干干净净的好吗？谁将就谁啊？”

“那正好！早知道我该在门口先滚一圈再进来。闪开闪开！”李业成也不客气，一路小跑，推开挡在床边的李绍云，自己翻进被褥里裹好，还是没能抵挡住夜寒的偷袭，“阿嚏！哇，冻死个人！你白天有那闲心练功，没工夫多砍两捆柴？”

李绍云仗着早已适应，好整以暇地翻过身来笑话他，还好死不死地耐心解释：“咱这屋点的是上好的贡炭呢。”李业成长途跋涉，本来沾床就困，听出他的笑意便背过身去，懒懒地纠正对方的误解：“天下大乱了都，谁还上贡？贡炭不够，你不会自己添点儿？”

“够的。”李绍云拉过被兄长舍远求近的里床被褥，自己也躺到一边，他对着顶架酝酿了一下睡意，“你过来时候看没看见西南有一片树林？”

“嗯……”李业成睡意朦胧地回应，“怎的？”

“平时附近的人从那打柴，但我给它围起来了，不让。”

“……为啥？”里侧的回应愈发闷声闷气。

李绍云自己也感受到睡意，打了个哈欠，拍拍隔壁，解释道：“有用。明天带你去看。”得益于白日的刻苦操练，他偏头就沉入梦乡。

半晌，床内轻轻传出一声绵长的回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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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禁足府。高懿懿和头顶大包的壮汉各揣心事地对峙。

玄铁军右副瞟了眼勤王，腹诽：“好像搞错目标了。这……打是不打啊？不打的话，武朵怎么办？倒是给个准话啊？我还惦记元伯呢。”

皇子府守卫瞄了眼门扉半掩的正殿，心道：“这……撵是不撵啊？不撵的话，勤王要人，放是不放啊？好歹暗示一下……难道是暗示过了，我没注意？阿耶，阿耶，你看到了没？”

白须将领侧身持剑杵在前院正中，冷汗涔涔。正殿门口倒影一动，他余光扫到，立刻明白过来，收剑退步、推开儿子，一气呵成，生怕儿子再被那个招式离奇的娘子再给偷袭。

李绍云下意识扬了下巴，躲开对方收剑轨迹。他扫视全场后，定睛深深望进那黑不能视的门缝，最终抬手按捺住高懿懿的动作。前玄铁将士们闻令收手退后。

“武二娘子可在？”勤王开口高声呼唤，同样瞥见台阶上的阴影晃动后，又道，“尔乃韦王府旧门客。如今韦王自残伤势依旧存疑，尔亦可能有性命威胁。本王依旨审理此事，自当保护相关人等不受牵连。”李绍云向前走上几大步，脱离府兵群体。但他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停在台阶下。

这是他在此时此地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不知何时开始紧攥的拳头被强行打开。“如果你信我，”李绍云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手心朝上。他紧紧盯着那门缝，目光灼灼，心声坚定，“就自己走出来吧。”

【我可以带你走出这里，前提是你自己想要离开。】

在屋内武朵的视角，她能清晰地看出对方视线的落点从自己的高度调转向一旁默然直立的李业成。武朵也转头看去，她能清晰感受到后者在此时此地对勤王施加的莫大压力。

大皇子，是李绍云止步台阶下的原因。而……应当还有什么事物驱使勤王伸出那只逾越了桎梏的手臂。答案昭然若揭。

那让武朵想起三皇子李疾霆。

在她犹豫、李业成观察、院中众人面面相觑的度秒如年里，李绍云的时间却仿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依旧按照他自己的时钟在迅速流逝。不一样的目光，不一样的动作，那是否也代表，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伤势’？”武朵突然想到。她再次转头看向李业成。她看懂了勤王的意思，但是毕竟，能不能顺利走出这扇门，还是得看大皇子的意思。虽然，可能在李绍云看来，顺不顺利并不重要。

等在人群之中的高崇武不着痕迹地垂下视线撇了一眼勤王紧贴腰间的另一只手。李绍云把手摆在那里是为了什么，他不明白，但高崇武十分熟悉地知晓，那里的衣料下面时刻绑着一把匕首。如果他没记错，方才在为高懿懿解围之后，勤王就很好习惯地把弹回来的弯刀收回腰侧了。这个想法令习惯了腥风血雨的高崇武重新紧张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向周围最默契的将士们递去眼神。众人都没有挪动位置，可以说是都一动没动。但身于前排、注意力本来放在勤王和门扉之间的高懿懿耳尖一动，有所察觉地歪了下脑袋，但也即刻收住了下意识的小动作。

“别冲动啊，骈行。”高崇武在离门最近的方位丈量着助力勤王全身而退的种种可能，“这是宫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越想越紧张。

“……”高懿懿心里暗骂一句脏话，在离门最远的方位丈量着助力勤王全身而退的种种可能，“你这么喜欢她，把人救回去了，元伯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我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呢？”她很快忘记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