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皇子府,千牛卫很不客气地在他们背后甩紧大门。李绍云也没心思理会,因为他们又遇到了新的问题。
“大崽崽!”高懿懿一见到四条腿的战友,立刻就放下了单脚持力的武朵,对着棕马好一顿亲昵,“真厉害,这么快就带骈行找到我们了。”勤王正搁她身后叉腰看着武朵扶着墙壁站稳,闻言挑眉,寻思这难道不更多是他明察秋毫的功劳吗。
武朵摔倒的时候转到腿筋,又或许是早先从库房里爬出来又掉下去时候摔的、现在心情放松了才体现出来,总之,肯定不敢让她单独骑马。高懿懿会意,点点头。男女授受不亲,显然只有她合适与武朵共乘。“大崽崽……”高懿懿边抚摸边试探。
棕马嘶鸣后退。大崽崽拒绝了对方的嬉皮笑脸。
“帮帮忙嘛,”高懿懿拉住棕马的缰绳,继续争取,“完事儿给你加餐。”
棕马面对高懿懿生动形象的手舞足蹈,停步思索两秒,然后在三双充满期冀的目光中嘶鸣后退。大崽崽:十动然拒了哈。
高懿懿十分受伤地撇了撇嘴,拽着缰绳跟棕马拉扯耍赖。武朵为这灵性又倨傲的高头大马哭笑不得。李绍云无奈叹气,看来只有让高懿懿和武朵另乘其他马匹了。而鉴于棕马除了高懿懿、谁的面子都不给,它不搭乘两人,也就是不搭乘任何人的意思,所以额外腾出坐骑的那人也得与他人共乘。
也不知是不是刚摔过的原因,武朵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头发炸着、眼神也滴溜滴溜地警惕。勤王想了想,抚向在自己身旁安静等候的乌黑大马:“还是你来吧,稳妥些。”白蹄乌好脾气地就势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在武朵面前,等人把伤患扶上去。
“崇武……”安排妥当武朵后,李绍云回头寻找自己的回府搭子,结果对上一副堪称惊悚的黑脸,“呃……”勤王等了一会儿,不见高崇武反应,于是伸手在仿佛站桩入定一般的心腹面前挥了挥手,成功唤回了对方的注意。
“诚辉,悠着点儿。元伯没事,不用着急。我们直接去宫外,诸位若有当值,自行返岗便是,不必跟随。日后再会。”勤王交代完众人,走向高崇武,“司马,咱俩路中去趟药房吧,给女先生抓服跌打药先……”
高崇武从大皇子府前院就忍了一路,出来听勤王还是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终于爆发了。本来打算就地解散的原玄铁军众人纷纷看回来。一向沉默寡言、靠谱稳重的高司马十分不悦地将勤王伸手索要的缰绳甩过去,嘴上也没客气:“人没出来时候,你可积极了,伸那老长个手。但凡那屋子里头是个韦王,你都未必能全须全尾地竖着出来。还冲我乐?人出来了,哎,你倒不接了,还手放下了。你有病吧!”
武朵:【瞠目结舌】【不明觉厉】【我是不是知道太多了】
高懿懿及勤王府众人:【好活当赏】【笑死】【元伯错过一个亿】
李绍云:“……”他回头看看武朵,发现对方果然也在观望,然后他又叹气地拍了拍怒发冲冠的高崇武,自己上马的时候还意外失力、垂头扶着胸口顿了一下才成功。武朵莫名感觉长手长脚、精壮高大的勤王这次翻身上马的动作居然显得……有些羸弱。
【是的,这就是本王在府中的日常地位】
【这阵子先是两王相争而我无法坐镇,又是元伯失联、诚辉被俘,你辛苦啦】
【虽然脸皮很厚,但被这么直白地表露出来,就算是二马将军也很受伤】
“噗嗤!”几经波折的武二娘子顺利融入进勤王府的氛围当中。在后方的李绍云闻声看过来前,她赶紧转回身去,仗着高懿懿的身形能把她完全遮挡住而继续掩嘴偷笑。而终于归队的高诚辉,则无所顾忌地背过身去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做了个鬼脸。
李绍云瞪眼,用嘴型回应了一个“滚”,双唇却在高懿懿不以为意转回去后,恢复到一个并不常见的愉悦角度。周围无人对此有异,他们都觉得勤王的这个笑容似曾相识,只是记忆有些久远。如果敏感如元伯或者八卦如魏枫这二者但凡其一此时在场,便能摇头晃脑地为同僚们答疑解惑:“公输子有云,朱缘呈此度者,福祉所在也。”反正玄铁军中没几个有文化的,绝对一唬一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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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涿郡的山林幽深而闭塞。
“有人来了!”李业成和李绍云各缩成一团,藏身于被一片洁白覆盖的山石之上,窥目向崖下的树林望去。
翠白视野中,来者是一位身着质朴、形单影只的樵夫。只是他那样子——东张西望地从干草麻褥披身的怀里取出锉刀,摆好架势又左顾右盼迟迟不肯对那截矮枝动手——在这四下无人的偌大林中,着实有些鬼鬼祟祟了。
李业成感觉十分好笑地看那樵夫偷偷摸摸地砍下几段细枝、与斑锈的锉刀一起藏进怀里、鬼头鬼脑地原路返回。他挑眉转向李绍云,轻声问:“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人家好好砍个柴火,让你搞得跟做贼似的。”
李绍云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伸手示意他继续观察,同样沉声地解释道:“重点不是他怎么砍柴。重点是,这林间不定期有人巡逻,他怎么进来的,又要怎么出去。”
李业成不明所以地顺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望去,果真看到那樵夫与一队人马堪堪避过:“这下更像做贼了。”李绍云见到那人成功逃脱,倒是面生喜色,甚至没听出兄长的讽刺调侃之意。他用几乎冻僵的手臂撑起半身、转向李业成,十分受用地回应道:“不是谁都有做贼的实力。这人是个可用的人才。”
李业成见他不顾动静地挪动身形,明白已经不需要隐藏偷窥了,便自己也艰难爬起,轻微地搓手跺脚、试图恢复体温。“什么意思?”他边走边问,“你要招募他入伙?”李绍云在侧前方领着路,闻言点头:“有这头脑和身手,放于军中做个斥候再合适不过了。”
两人行至山下,李业成远远看到被早有准备的暗哨摁在原地的樵夫,他哭笑不得:“亏你想得出这损招。”李绍云笑笑,不言。
他们看着那领头的将士将那樵夫扶起。两人言谈一阵,似乎不太愉快,但随后有士兵提上一袋脏兮兮的炭包,交到樵夫手上,而一旁的将士也捡起樵夫好不容易偷砍来的枝条递上。李业成明显感觉一脸狼狈警惕的樵夫表情大变。樵夫就这样被留守的哨岗放下了山,而李业成察觉出些端倪,狐疑地转头去看二弟。他似乎知道为何李绍云的府上总是热气不足了。
李绍云对此结果十分满意,回头向他说明来龙去脉:“你来之前不久,阿耶来信让我征集部队,坐镇后方,以免阿耶与守军的战局不利、被人包抄。我寻摸几轮,可涿郡人人自危,根本招募不来。我跟他们讲昏君暴政、谈拨乱兴治,根本没人搭理。
“于是我琢磨一番,想明白了。军府入关讨伐暴君,关涿郡百姓什么事?阿耶胜了,长安易姓,涿郡还是人迹罕至的涿郡。阿耶若是败了,那更不用说,一切如常。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得让当地人切实感受到阿耶行动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只是一直没想到更好的法子。”
“这片林子离村落较近,经几代人砍伐已经几近光秃。可我从地图上看,若留下如今所剩无几点的几层,便可给意图绕路包抄的守军造成不便,迫使他们转移向那边,我们更好设置陷阱的地段。若不让伐林,涿郡过冬又是个问题。为此我们和当地人矛盾不断,但倒是因祸得福,给了我灵感。”李绍云指着那早就不知踪迹的樵夫留下的脚印,“我发现自从强制守林,涿郡百姓那叫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先前推脱身体不适、志不在此的郎君们个个身怀绝技,总能钻到空子,从我眼皮子底下偷伐得逞。本来我还烦躁,觉得又没招募到士兵,又没守住天然防线。可转念一想,与其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不如互利共赢、让权自主。”
他对李业成说,绝大部分人都有克服困难的潜力,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意识到困难是真实存在、亟待克服的。因此他转变了守林的思路,放弃了常规的征兵方式,而是暗中观察不服气、敢于争夺的当地人,抓住他们后许以安稳过冬的资源,并表明取代不作为衙门的决心。
李业成可以想见,这一举既有效避免了人们冒险偷伐,又在当地心中埋下了主动争取丰衣足食的种子。只是……“诶?小心!”他余光瞧见一团极速靠近的朦胧,刚出言提醒,两人都没来得及完全躲开。
啪!
李家二子被雪球咋了个透心凉,狼狈地看着一群幼童跑远。李业成十分无语地弯下腰抖落领子,边抖落边说出方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提醒:“你这法子倒有卧龙先生草船借箭的精髓。只是昔日诸葛借箭用的不过是干草扎制的假人。你这直接引火烧身了啊。”李绍云更惨一些,经他提醒,刚一回头就被砸中,此刻一边揉着眼框,一边无奈道:“这都是暂时的。等阿耶跟守军正式开战的消息传来,我自然会让人们了解,真正的敌人不是我们军府,而是那冥顽不化的守军呐。”李业成哭笑不得。
两人刚清理差不多、走出去两步,李业成突然又听背后传来一阵摇旗呐喊。他和李绍云惊悚地回头看去,只见一群农户举着刀叉,向他们奔袭而来,显然是方才的孩童提醒他们,两人此刻落单,正是“擒贼擒王”、夺回柴火自主权的大好时机。李家二字皆是一抽气,对视一眼,拔腿就往被李业成安排等候在远处的随行人员那边跑去。
“坏了!”李绍云先为这场荒谬的逃亡开了个头,被李业成十分没好气地打断:“你必须给我把当地的注意力转移到关中战事上!立刻!马上!”
“是是是!好说好说!”李绍云熟悉地形,拽着兄长一路蛇形走位,逃出生天。李业成心里十分不爽,要不是一时大意、觉得两人进个山没啥大事,他也不至于被一群田舍汉追得这么狼狈。
南下回府之后,窦氏正帮助李虑深安排其他支援战力。
“麟儿,这就到了?娘以为你还得过几天呢。”
李业成扑打去浑身的仆仆风尘,轻描淡写地解释说加快了脚程。毕竟阿耶战局吃紧,他诸多牵挂,自然快马加鞭风雨兼程地抓紧赶回。
简单交代过李绍云那边的情况。窦氏以为他绕路辛苦,才在那多修整一天,也就没细问。“我正给你二弟去信呢。”她习惯纵容地温声埋怨,“早跟你阿耶说那姓宋的一看就不妥帖、必有异心,你阿耶就是不信。这下好了,宋老不过看你阿耶几站不敌,就立刻变卦。现在为不背腹受敌,只能退守,西河守军必然往东北迁移。唉,你二弟那连个成气候的建制都没有,要正面迎敌可就惨喽。希望这信来得及,涿郡失守也是没办法的事,起码让他能躲则躲吧。”
李业成喝了一口热汤,脑海闪过前几日李绍云那副赤膊练功、与县衙百姓斗智斗勇的精气神,摇头回应:“我倒觉得不然,涿郡问题不大。”他临行给军府往日在涿郡及附近的牢靠共同利益者写了字条,交给李绍云,好方便后者充实战力。以他对李二郎君的了解,后者必能利用好这份名义,把那些做壁上观的权贵都拉拢一致。除此以外,他开始觉出二弟那不着调的引火烧身法子也有些妙处,他给的名册受限于李虑深的面子,而李绍云用他舍弃掉的颜面,兴许能换来完全超乎他们所有人能够预料到的力量。
【“我无所谓啊,到底是作为那个正面还是反面的形象,有效就行呗?”】
一想到差点成为众矢之、被人人喊打的李绍云那副狼狈模样,李业成不由得呼出一声淡淡的笑意。
窦氏以为他格外中意那碗所剩无几的肉汤,接过去,亲自添补回来。操持府内府外、难得静坐歇息一会儿的当家主母看着大快朵颐的儿子,笑意盈盈。
家丁经通传被李业成叫入,递上一箱书卷。李业成一边吃饭,一边翻阅。他跟窦氏说,送信时把这些书册也给李绍云带上。窦氏随手一翻,刚好看是以前李虑深收集来的一些官场记注,不由得挑眉询问:“你弟要看这个?”
李业成摇摇头,他只是为了涿郡后路的保险,而觉得需要李绍云详细了解一下各个守军的布兵习惯。他这有李绍云那残卷的完整版,除了兵图,不乏权斗的内容。不过,一来李业成懒得把好好的全册撕开拆分,二来他觉得李绍云那天马行空的脑瓜,就算没有此录,说不定也能从其他莫名其妙的地方领悟出歪门斜礼。
李业成擦嘴起身,准备离家去营里找父亲。他临行走到母亲身前,安抚地拍了拍窦氏的肩膀,用自己那副一贯令人信服的神情,温声微笑而无比郑重道:“我需要他看到这些。”
于是窦氏自豪又放心地照他说的安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