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周的周六,难得出现了阴天。黑云积压在城市上空,却没掉下半滴眼泪。
床头的闹钟响起,岑雪宁迷迷糊糊间听见卧室外的动静,快速起床换上黑色的暗色的衬衫。他推开卧室门,着黑白色长裙的岑琇正在往脚上套高跟鞋。彩色的果篮摆在桌上,成为整个空间里一抹亮色。
岑琇瞥见来到客厅的岑雪宁,有些意外:“你要一起去吗?”
“嗯,去看看。”
岑雪宁点了三柱香,朝黑白色的人像那拜了三拜,随后把香插在香炉中。烟雾缭绕,朦胧了照片中的人像,似乎连记忆中的人像也一并模糊了。
“走吧。记得拿伞。”
“好。”
岑琇挽着岑雪宁没提果篮的那只手,进了一处花店,抱走了事先预定好的粉蓝色绣球花。
路上,岑雪宁好奇地看向岑琇怀中水嫩的绣球花束:“我以为会拿白色的花。”
“你爸说花就应该五颜六色的,白色的太单调。他之前还没见过绣球花呢,我带过去给他瞧瞧。”
岑琇的笑容恬淡,比岑雪宁瘦了一圈的手臂小心地护着怀里的花。
岑雪宁夸道:“妈的眼光一直都很好,爸一定会喜欢。”
岑琇的动作一滞,眉眼弯弯,藏起了眼角的细纹:“嗯,我也这么觉得。”
过了近半小时,两人抵达了郊外的墓园。
自从父亲魏德清在十岁那年意外去世后,岑雪宁就很少涉足这个灰石林立的静谧之所。
登上石阶,走过一段灰色的小道,他们停在了一处堆满花束的墓碑前。
岑雪宁的手抚过魏德清灰色的笑脸,抚过“爱人魏德清之墓”的金字,抚过光滑冰冷的碑石,指腹一尘不染。
“应该是你爸以前的学生又来过了。他们每年都来送花和打扫,没有一次落下。”
岑琇一边说着,一边将送来的白菊花摆放整齐,再拿出两个鲜红的苹果放在碑前,最后摆上那束绣球花。粉蓝色陷入一片白茫茫中,夺目亮丽非常。
做好这一切,岑琇闭眼双手合十,不知默念了什么。她睁开眼后,拍了拍岑雪宁的肩,便抬步往外走:“你和你爸好好说说话,我在外面等你。”
岑雪宁留在原地,半蹲下身,眼睛与墓碑上的照片齐平。就这么对视良久,他似乎才找到自己想说什么。
“爸,当年你拿命去救要坠楼的学生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
“直到现在,我好像才有一点理解你当时的想法,大概是因为我也碰到了一个需要帮助的学生吧。”
凉风呼啸而过,岑雪宁的手扫去吹到墓碑上的落叶,转身离去。
“岑老师您好,我是周一仁。我联系到我舅舅了。”
回去途中,周一仁的电话拨了过来,岑雪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口气:“你有把你的情况告诉你舅舅吗?他怎么说?”
周一仁声音听上去多了一丝欣喜:“我说了。舅舅说他一个人住,让我先搬去他家住一段时间,剩下的等高考后再说。”
心中大石落地,岑雪宁替周一仁高兴:“那就好,你什么时候搬过去?”
“舅舅说明天下午来接我,我明天上午收拾东西。”
岑雪宁等了一会,手机界面仍显示在通话中,对面却没有下文。他有些担心地出声唤道:“一仁?”
“岑老师,”周一仁卡壳了一下,才接着开口,“谢谢您,还有柏老师,谢谢你们。”
“没事,你好好的就行。”
挂了电话,岑雪宁又和柏岩发过去消息,询问明天要不要去帮周一仁搬行李。
柏岩那边应该得了空,回复得很迅速,答应下来的同时还甩了个“小狗跳舞”的表情包。
岑雪宁的唇角不自觉一勾,保存了那个可爱的表情。
关了手机再抬头,走得稍前几步的岑琇正回头看着他,面含欣慰的笑。
“妈,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也成为一个好老师了。”岑琇转过身,高跟鞋踩出有力的节奏,“回家吧,中午你做饭,岑老师。”
岑雪宁笑了笑,追上身前如风的身影。
周日一早,岑雪宁和柏岩来到了周一仁家楼下。
柏岩啃完手里剩的一小段油条,拿湿巾擦了擦手:“你和周一仁说过我们要来帮忙了吗?”
“说过了,我昨天晚上和他打了电话说要九点到这。”岑雪宁挂断了耳边一直显示无人接听的电话,看了眼时间,心里没来由地一紧,“我们先上去吧,九点了。”
两人沿着窄小的旋转楼道一路向上,头顶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重响,一下一下压在岑雪宁的心头。
到了五楼,岑雪宁按着记忆,敲响了501的房门,但房内迟迟没有回音。
柏岩疑惑:“不在?”
正当岑雪宁打开手机的通话记录,门后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夺去二人的注意力。
不等他们贴门去听,声声咒骂便犹如炸弹一般,紧接着在门后炸开。
“周一仁!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开门!”
岑雪宁不停地拍门,但房内的动静远盖过门上的声响。这些动静格外嘈杂,让他几乎无法分辨其中有没有周一仁的声音。
“阿宁,让开。”
岑雪宁闻言退开,身旁健壮的身躯用力撞向木门,震得这具年迈的躯壳一抖,惹得周围的邻居探头出门外。
如此往复几次,经不起折腾的木门已然有松动的痕迹。
最后一下,岑雪宁与柏岩合力撞上木门,终于破门而入,踉跄着走进一地狼藉中。
佝偻着背的男人站在客厅那,对着躺在地上抱头的周一仁拳打脚踢,嘴里除了脏话就是“钱”字,丝毫不在意地上受他摧残的生命。
两人不敢耽搁。柏岩一个箭步冲上去,结实的手臂勒住男人瘦削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岑雪宁赶紧上去扶起周一仁,察看他的情况。
岑雪宁满脸关切:“怎么样?你有没有哪里难受?”
周一仁意识尚算清醒,身体还能行动,就是眼前有点重影。他摇了摇头:“我没事的,岑老师。”
岑雪宁刚刚一时着急,拉高了周一仁的校服袖子想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霎时间,那些藏在蓝白色布料下的陈年旧疤暴露人前。手腕、大腿、小腿……黝黑的皮肤仿佛是伤痕的温床,竟找不到一处完全没一点伤疤的地方。
当时他还奇怪,为什么这么热的天,周一仁要一直穿着校服外套,还把拉链拉到最高。
他真是个笨蛋!
他低估了周威,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岑雪宁指着身后还在挣扎的人,最后确认一遍:“他是你爸爸吗?”
周一仁轻声答:“是。”
“那些伤,是他打的吗?”
“是。”
岑雪宁猛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拳挥在周威脸上。
柏岩看清岑雪宁眼里的寒意,侧过身拦住又要挥拳向下的岑雪宁:“阿宁,够了!”
岑雪宁没松手,气红了眼,想突破柏岩的阻拦将裹着怒火的拳头砸在周威脸上。
“岑老师!”柏岩大喊一声,掰过岑雪宁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冷静点,现在不是找周威算账的时候。”
柏岩的眼睛转向周一仁。岑雪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周一仁顶着一身伤,无措地坐在原地。
岑雪宁闭了闭眼,压下怒火:“先报警,然后我们带周一仁去医院。”
周威捂着脸躺在地上,嗷嗷叫道:“警察来了老子也要拿钱!那个婆娘剩的嫁妆也有老子一份,老子早晚要找这个小兔崽子讨回来!”
岑雪宁早在周威喊出第一句话后就捂住了周一仁的耳朵,阻断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碎语。
柏岩打完报警电话,对岑雪宁提议:“阿宁,你先送一仁去医院。我在这看着他,等警察来。”
“好,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你们快去吧。”
岑雪宁叫好车,抱着周一仁狂奔下楼,一颗心一直提到医院。等医生确定没出什么大毛病后,岑雪宁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松下来的余地。
吊上水后,周一仁一直在全身的衣服口袋里翻来翻去。岑雪宁去倒了杯水放一边的桌上,问:“怎么了?”
“岑老师,我手机好像落在家里了。我想给舅舅打个电话,告诉他晚一点来接我。”
“用我的。”岑雪宁把手机递过去,特别嘱咐了一句,“让他现在过来。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他。”
周一仁纠结了一下,还是拨通电话,听话地把情况告诉宋思贤。
处理完周威的事已经是将近傍晚,柏岩买了三份晚饭,一刻不停地赶往医院。
派出所的民警早已得到周一仁住院的消息,先一步到达医院,在病房里询问周一仁相关的问题。
柏岩的手虚握着门把手,没有使劲,身体乖乖地等在门外,眼睛早已隔着门上的玻璃,寻找岑雪宁的身影。
眼里的焦点落在岑雪宁身上,跳动的心似乎也找到了落点。他一直望着岑雪宁的眼、岑雪宁说话的唇,不肯挪动半分。
直到坐在床边的警察起身,露出候在床边的宋思贤的全貌,柏岩心一惊,连忙撤回视线,靠在门外的墙壁上。
只消一眼,他就认出宋思贤的模样。
岁月当真没有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宋思贤几乎与大学时期别无二致,只是褪去了休闲装,换上了熨烫整齐的衬衣西裤。
柏岩又悄悄从玻璃上往里瞄,只觉得被宋思贤抛给岑雪宁的笑脸闪了眼,不敢再看。提着饭盒的手渐紧,握着门把手的手却渐松,柏岩提着饭盒,暂且离开了这个人来人往的走廊。
和宋思贤说完话的岑雪宁侧目望向病房的门,门上的玻璃外是经过的医生、护士与病患,唯独没有柏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