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月,钟烨返回渝州,跟着外婆继续生活。
清平镇民风淳朴,瓦脊老房鳞次栉比,烟火气浓,杨淑华年轻时在镇上的中学教书,退休后靠接点针线活维持生计。祖孙俩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家里除了有台缝纫机,里里外外一件像样的家电都没有,连电灯都是最老旧的拉绳开关。
这趟离开再回来,尤嘉感觉钟烨的心事变更重了,总是习惯性地发呆,也不爱出去玩儿,有时叫他好几次都没反应。
老房子装修简陋,墙皮破了就用一张地图盖住,钟烨趴在墙上,用铅笔圈出北城和渝州,一遍遍地测算两地距离有多远。
渝州冬天阴冷潮湿,穿堂风直往屋里灌,尤嘉缩在被子里抱着暖壶取暖,以为他是思念父亲,凑着脑袋过去问:“你是还想去你爸爸那儿吗?他对你好不好?”
钟烨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将尺子收回文具盒,说挺好的。
事实上,大多时候钟烨都在程家,和钟鸿川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根本谈不上好与不好。钟烨想去北城也不是因为钟鸿川,而是因为那里有程陆惟。
但他并不想说这些。
有关程陆惟和那个雪夜发生的一切,在钟烨看来都是独属于他的秘密,说不上为什么,总之就是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即便对方是他最好的朋友。
横贯南北的青石板路串联起整条小巷,尤嘉住在巷口,父母经营着一家兼售卖火车票的小卖部。
有天钟烨替杨淑华送缝制好的旗袍过去,发现墙上挂着一张崭新的列车时刻表,忍不住问:“从渝州到北城的火车票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尤嘉摇摇头,“回头我帮你问问我爸。”
钟烨并没有等太久,晚上他还在写作业,尤嘉做贼似地从窗户翻进屋,对他说:“我爸说了,渝州到北城没有直达的火车,得先去江北转,硬座260,硬卧得要400多呢。”
桌上没有干净的本子,钟烨用钢笔在字帖本背后工整地记下金额。
“你真要存钱去看你爸啊?”尤嘉追问。
钟烨低着头应了声嗯,心想不用买卧铺,反正可以一直坐着不睡觉。
可是他没有零花钱,杨淑华习惯了省吃俭用,对他也极为严格,每年钟鸿川还有其他亲戚长辈给的红包都被她收着,只有在作业本或者字帖写完的时候,钟烨才能拿到一点买新本子的钱。
那会儿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有卖两种作业本,软抄和硬抄,软抄五毛,硬抄一块。钟烨想以后都买软抄本的话,每次就能省下五毛。
他从床底取出存钱的饼干盒,心里盘算着,如果每天再多写几页算数题,多练一个小时的钢笔字,就可以更快换新的字帖和作业本。
这样或许等明年冬天,他就能存够一张火车票了。
老屋的墙壁泛着经年日久的黄,渝州不供暖,老槐树掉干了叶,不挡风,钟烨每晚趴在窗前练字,双手被冻得通红,指节上的冻疮肿起来又痒又疼,直到抠破了皮结成痂。
如此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可惜天不遂人愿,深秋的一次大扫除,杨淑华无意中发现了钟烨藏在床底的饼干盒。看着里面零零碎碎堆积半盒的毛票和硬币,她先是震惊,随即勃然大怒。
老一辈的教育往往简单粗暴,何况还是三尺讲台下来的教导主任。
那天傍晚钟烨刚进家门,杨淑华便拿起从前的教鞭厉声质问:“说!盒子里的钱都是从哪儿偷来的?”
钟烨望着饼干盒里倒出来的钱,眼神暗了暗,说:“我没偷。”
五岁上幼儿园的时候,杨淑华还在学校任教,早上出门来不及就会给钟烨买点吃的拿去当早餐。当时班里有个小女孩嘴馋,喜欢吃他的花卷,于是用自己的五毛零钱从钟烨那里买了一个。
就因为这五毛钱,杨淑华第一次动手打了钟烨。
来路不明的钱出现在家里是大忌。
或许是因为不被喜欢,才不被信任,所以杨淑华总是习惯性地未审先判,笃定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不学好的坏小孩。
即便解释也毫无意义。
“从小偷针,长大偷金!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就这么不学好!?”杨淑华当即掰开钟烨的手心打下去。
钟烨咬着唇,疼得掉泪也不出声,无论杨淑华怎么打就是不肯认错。
尖锐的呵斥与打骂声惊动了院外的邻居,尤嘉扔下饭碗跑过来,一看钟烨手心被打得血肉模糊,还没出声就先哭起来:“外婆你别打他,他没偷钱,那些钱都是钟烨自己赚的,”
“不用替他撒谎,他一个小孩儿能从哪儿赚钱。”杨淑华正在气头上,哪能听进劝,一把将尤嘉扯开,教鞭同时重重落了下去。
掌心一片麻木,钟烨低着头,十指无力地蜷缩着。
“都是他买作业本省的,”尤嘉光看着都觉得疼,急忙又道,“对,还有代写作业,他帮我们班同学代写作业,一次也能赚五毛。他就是想存钱去北城看他爸,他真的没偷。”
杨淑华愣住,举起的教鞭霎时悬在半空。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因为伤了手,那天晚上,钟烨没吃几口饭早早地回了房间。临睡前,杨淑华拿着红药水和棉签敲门进来,默默为他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年轻时丧夫,中年时丧女,杨淑华要强了一辈子,不屑于仰人鼻息生活,对钟鸿川的态度也始终是客气中透着疏离,好几次钟鸿川提出可以接他们去北城生活,都被杨淑华以不习惯北方天气为由拒绝。
平日里钟鸿川给钱或者买东西,大多也会被杨淑华原路退回。
擦完药,纱布沿着掌心手背缠两圈,杨淑华坐在床边,语重心长道:“外婆教过你,做人要争气。你爸爸在医院工作忙,我们别去麻烦他。”
钟烨蜷在被子里,不作声。
饼干盒和里面的那些钱最终还是还给了他,分文不少。但杨淑华说完那句话,钟烨就已经知道,他可能再也去不了北城,也见不到程陆惟了。
教师出身的杨淑华向来不徇私情,代写作业的事被她报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念在钟烨是初犯,加上平时表现优异,批评过后,只要求他在班会上做了一次检讨。
入冬后天气转冷,手上的伤沾了水反复化脓破溃,导致钟烨断断续续烧了大半个月。
那阵子,钟烨愈发消沉,不仅不爱说话,也不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每天回家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写作业。
尤嘉周末来找他,两只腿搭在椅子上来回晃荡,问:“那你还要继续存钱吗?”
钟烨望着院子里光秃秃的老槐树,摇了摇头。
“没事,”尤嘉不忍他难过,安慰道,“马上就过年了,你爸肯定会回来看你的。”
虽然说是这么说,连尤嘉自己都觉得可能性不太大。
算起来都整一年了,钟鸿川前后也只打了两个电话回来,通话时间总共还不到五分钟,内容无外乎都是问学习问生活。
上次钟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打听程陆惟,铺垫的话还没出口,钟鸿川急匆匆地就被人叫走了。
钟烨当时听着嘟嘟的忙音,想着下次一定要早点问。
可之后的好几个月,钟鸿川再没来过电话。
手伤断断续续拖了一个月才痊愈。
大概是于心有愧,不久后,杨淑华主动联系上钟鸿川。钟烨放学回家那会儿还不知情,直到尤嘉兴冲冲跑来:“钟烨,你爸来电话了,等你去接呢。”
书包都还没放下,钟烨愣愣地看向杨淑华。
杨淑华严肃的表情缓和几分,点了点头说:“去吧,接完电话回来吃饭。”
尤嘉一听,拉着钟烨就往外跑,到了店门口,用力在钟烨背上推了一把。钟烨一个趔趄扑到小卖部的柜子上,伸手拿起听筒低低地喂了一声。
“是小烨吗?”钟鸿川带笑的声音混着电流传来。
“嗯。”
“最近学习怎么样?吃饭了吗?”
“还好,”钟烨说,“一会儿回家就吃。”
那头接着沉默了好几秒,随后钟烨听见钟鸿川叹息一声,“抱歉小烨,爸爸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没能及时给你打电话,是爸爸的不对。”
钟烨对此早已习惯,淡然说没事,心里紧张地琢磨着该怎么问起程陆惟。
老式电话信号和收音都不好,偶尔呲呲拉拉像刮花的光盘,背景那边有点吵,隐约还能听见一点电视的声音,不像在医院。
钟鸿川说:“我在楼上你陆姨家吃饭呢,你陆惟哥也在,要让他跟你说会儿吗?”
钟烨心脏猛跳,还没来得及应声,程陆惟熟悉又带点陌生声音就传了过来。
“好久不见啊,小叶子。”
只这一句,钟烨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连面对钟鸿川都不曾有过的委屈,此刻如潮汐般全数漫上心头。
程陆惟毫无所觉,接着又问:“你们那里下雪了吗?”
钟烨抬起胳膊蹭了蹭眼睛,下意识摇头,摇完才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赶紧补了一句:“没有。”
程陆惟很轻地笑笑。
不过一年不见,程陆惟已经进入变声期,嗓音含着一点不明显的哑。他抱着电话到阳台,推开窗,呼呼的风声传过来:“北城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还记得我答应你的话吗?”
钟烨怔住,哽着嗓子半天才道:“记得。”
只是怕你不记得。
“生日快乐,小叶子。”
听到这句,钟烨鼻子猛地一酸,眼里的雾气无论如何再也擦不干。
不是没有过期待,只是北城太远了,地图上有一千多公里,山的背后还是山,他在渝州的小城里望不到头,也过不去。
久而久之便不敢再想,怕期望落空。
“谢谢。”再不会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所以一遍不够,钟烨抽泣着,无比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陆惟哥。”
“客气什么,还是在渝州吗?”程陆惟又问,“暑假要不要再来北城玩?”
钟烨咬着嘴唇,很想去但杨淑华不会允许,所以他只能说:“太远了,外婆会担心。”
“也是。“程陆惟安慰道,”没关系,来不了也可以打电话。”
钟烨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电话线,长途电话费很贵,他知道自己没有随意使用电话的权利。
可是这诱惑太大了,他好不容易可以和程陆惟取得联系,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于是他小声问:“可以写信吗?”
“当然可以!”程陆惟在那头说,“你有笔和本子吗?记一下,我念地址给你听。”
咱家孩子,大概只有叶子最命苦。
没有提倡体罚哈,外婆毕竟是上上辈的人,个性守旧,教育方式也比较落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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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