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致辞交换戒指,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中,婚礼仪式圆满落幕。
新郎新娘相识不久,算是激情闪婚,钟烨所在的区域以女方宾客居多,饭桌上有人好奇新郎,从家庭学历到工作,最后聊起了田峰的创业经历。
田峰是标准的程序员,早年在游戏公司上班,后来辞职创业,跟几个校友合伙开了间工作室。
赶上前几年国内游戏行业的风口,他们工作室做的小游戏都挺受年轻人喜欢,几轮融资下来,估值接连翻了好几倍。
田峰也借机早早实现了财富自由。
今天的伴手礼中就有一台定制款复古游戏机,里面存着田峰公司最早研发的两款小游戏。
女生还好,男生很少有不对游戏上瘾的。
钟烨记得,最早来北城的时候,程陆惟玩的就是这类FC游戏。
他房间里以前有一台平时不用的黑白小电视,连上学习机,再插上卡带就能玩儿。
那时方浩宇常来找他,要么打游戏,要么看电视,两人能在屋里呆上一整宿。
敬酒队伍还在男方宾客区。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说笑声,钟烨眼神短暂地扫向过道对面。人群中,程陆惟伫立在新郎身侧,西装笔挺,仪态从容,正微笑着与长辈碰杯。
全然已是另一种姿态。
钟烨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闪过零碎的记忆片段。
窗外蝉鸣聒噪,旧电扇嗡嗡作响,金色的光线透过窸窣树影在地毯上摇曳,程陆惟盘腿坐在电视机前,专注地握着游戏手柄,耳边是方浩宇咋咋呼呼的求救声。
直到一局终结,屏幕随着游戏音效跳出巨大的game over。程陆惟往椅子上一靠,头压着他的作业本,眼尾笑意轻轻浅浅,细碎的额发被风吹乱。
“想什么呢?叫你半天没反应。”纪寻用筷子敲了敲碗沿,钟烨蓦地回神。
其他人聊兴正酣,钟烨显得兴趣缺缺,只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没什么。
程陆惟还在应酬。
满堂宾客数百人,敬酒仪式还没走完,程陆惟就有些不行了。国内的婚礼他不常参加,不清楚其中门道,别人红酒掺可乐,白酒加清水,能躲则躲。
唯独他是实打实地真喝。
钟烨找过去的时候,他正半躺在贵宾区的软椅上休息,领带松散,眉头紧蹙,脸和脖子一片通红,看起来就是一副醉得不轻的样子。
外面大堂吵嚷得厉害,酒店客房有限,欧阳珊拎着裙摆正在跟酒店经理协商能不能加多几个房间。
经理面露难色说实在没有了,要加也只能加床。
婚礼是场硬仗,各项繁文缛节忙得欧阳珊晕头转向,连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她脸上的疲惫。
钟烨听半天,主动提出:“还是我带他回去吧。”
欧阳珊一听松口气:“也行,那就麻烦师弟了。”
“没事,师姐你有事先忙。”说完,钟烨再度走向程陆惟,躬身挡住大厅吊灯明亮刺眼的光线,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了他,“回家了,哥。”
周围闹哄哄的,程陆惟睡得并不熟,眼皮颤动了几下,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迷蒙的目光在钟烨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花了些时间才辨认出来。
“嗯...”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借着钟烨伸来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却不稳,重心拉扯着整个人往边上倒。
好在钟烨眼疾手快,及时揽住了他的肩。
方浩宇拎着外套出来,见他俩要走,赶忙跟上去:“那正好,我跟你们一起回。”
车停在花园外的露天停车场,走几步就到。
室外星幕低垂,朦胧的月光洒落一地,钟烨架着程陆惟过去,掏出钥匙,嘀嘀两声按下车锁,车灯在黑暗中随即闪了两下。
钟烨开的还是钟鸿川留下的那辆老款丰田。
方浩宇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车,尤其喜欢硬派越野,对钟烨这台老古董多少有点嫌弃。
“你这车有些年头了吧,怎么不换辆新的?”
尽管车身洗得干净,但细看还是能看到一些岁月打磨的痕迹,保险杠和前车灯换过两次,车门把手掉漆明显,座椅和内饰皮革也有些磨损。
“还能用。”钟烨对车没有什么要求,能代步就行。他把程陆惟安顿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这才绕到驾驶座,熟练地启动车离开。
方浩宇心里嘀咕:就你手上那些股份和你亲爹现在的身家,想换辆车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不过这话也就脑子里一闪而过,说出来就太刻薄了。
方浩宇选择闭嘴。
凌晨不堵车,从酒店回去比下午来时顺利了许多。
钟烨不知道程陆惟具体喝了多少,单看表情就知道程陆惟不太舒服,上车后就一直没说话,双眼紧闭,眉心蹙得很深,连呼吸间都是浓重从酒气。
车内逼仄,空气也不流通,钟烨放下车窗想让他稍微舒服点,方浩宇却说:“别开了,他最近睡眠不好,吹冷风容易犯头疼,你音响要是能用的话,放点舒缓的音乐或许能好点。”
钟烨于是打开车载音乐。
不到片刻,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
方浩宇愣了愣,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多的那句嘴。
他呵呵一笑,“这么多年了,还喜欢听这些老歌呢?”
“嗯,粤语的好听,经典。”钟烨目视前方,余光随时注意着程陆惟的动静。
“华语歌经典的也不少啊,”粤语歌属于敏感区,方浩宇试图建议,“有别的吗?要不换换?”
钟烨没跟他争,食指往屏幕一划,切到下一首。
这次放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张国荣演唱会上的特定版。
且不论这首情歌传唱度有多高,单中间那几句表白就够让方浩宇头皮发麻。
有人装睡当听不见,方浩宇坐不住,声音一出来他就浑身刺挠,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自在,于是捏着嗓子干笑两声:“这老歌虽好,但我觉得吧,人还是应该往前看,多试试新鲜事物,多认识认识新人,说不定还有更喜欢的呢?”
“可能吧,”钟烨手搭着方向盘,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但我喜欢的很少,以前喜欢的,现在还是喜欢。”
得。
方浩宇往椅子上重重一靠,彻底放弃。
他瞥眼程陆惟,再看看钟烨。
成年后各奔东西,方浩宇对钟烨的了解也不多,大部分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有说钟烨如何冷血无情,如何沉迷工作,不仅多次以雷霆手段处理恶性医闹,还说他借着钟鸿川留下的背景和人脉,大刀阔斧,野心勃勃地意图推动八院改革。
方浩宇之前始终不太相信这会是他所认识的叶子。
今天一看才知,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下车前,方浩宇搭着车门问:“你打算给他送酒店,还是送家去?”
钟烨平静说:“去我那儿。”
“算我多余问,”方浩宇嗤笑一声,“他今天喝得不少,你多照顾着点。”
“我会的。”
“行。”方浩宇甩手将车门阖上,走了。
钟烨重启导航,轻踩油门驶离路边。
音响里的歌已经切换到下一首,歌词唱着‘或者怀恨比相爱更合理,即使可悲’。
这首《玻璃之情》在歌单里重复的频率很高,副歌部分听起来有点吵,钟烨调低音量,偏头看眼身侧的程陆惟,呼吸沉缓,紧蹙的眉心在流动的光影间渐渐展开。
看起来与睡着无异。
后半程的路不算远,十字路口,钟烨放慢速度,从辅道开进小院儿停车熄火,之后放下车窗,没有下车,直到最后一首情歌唱完也没有叫醒程陆惟,只是安静地坐着。
夜深人静,整座小区都已经陷入昏睡,路边就剩几只飞蛾和两盏锈迹斑斑的路灯。过了不知多久,程陆惟睁开眼,问:“到了吗?”
“嗯。”钟烨将指间未点的烟丢回扶手箱,转头看他,“好点了吗?”
“好多了。”程陆惟揉着额角,推门下车。
冰凉的晚风驱散酒意,两人并肩往回走,程陆惟扫眼四周,灰墙旧瓦,与当年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一时不知墙头野草究竟枯荣了几载。
程陆惟心生感慨,低声问:“打算一直住这儿吗?”
“嗯,已经住习惯了。”
说话间,钟烨迈上台阶,开门解锁。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十七从客厅餐桌上跳下来,刚蹭了蹭钟烨的裤脚,抬头发现身后还有一位陌生的程陆惟,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它哈着气倒退两步,摆出进攻的姿势,钟烨立刻出声喝止:“十七不可以。”
“没事。”程陆惟蹲下身,主动伸手示好。
十七垫着爪子犹豫了一下,凑上前先是用鼻尖轻嗅了嗅,大概是喜欢程陆惟身上的味道,没闻两下就开始蹭程陆惟的手,屁股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忘本速度堪比变脸。
程陆惟低声笑笑,摸摸它脑袋上的毛:“是叫十七吗?”
“.....是。”
正在餐桌边倒水的钟烨动作微顿,垂了垂眼,玻璃杯与台面碰出清响,“是叫十七。”
至于为什么会叫十七,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程陆惟也没再问下去,站直身子,目光不自主地扫过墙上两张遗像。
照片里的人并排而立,一个仍旧年轻貌美,一个已是稀疏白发,生死相隔三十年,总归是走到了一起。
钟烨的容貌跟林心婕很像,五官轮廓都偏清隽秀气。
虽不是钟鸿川亲生,父子俩眉眼间的那份坚毅和执拗,倒是一脉相承。
家里两张照片一只猫,除了这些,几乎找不到什么活物,整间房子冷清干净得甚至有些过分。
程陆惟低头看着脚边的十七,蓦地有些心酸难忍。
钟烨走过来,手上是一杯解酒的蜂蜜柠檬水:“要先洗个澡吗?”
“嗯。”程陆惟接过水杯,抿一口,试图缓解喉咙间的干涩。
“那我去帮你拿牙刷和毛巾。”钟烨绕到卫生间,程陆惟放下水杯问,“有换洗衣服吗?”
“有,衣柜里有新的。”钟烨说。
卧室就在右手边,程陆惟走进去,依言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挂着几件钟烨的衣物,下边是抽屉和收纳盒,旁边叠放着未拆封的毛巾和家居服。
然而,程陆惟悬空的手一顿,目光却被中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盒吸引。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儿。
有一枚褪色的高中校服纽扣,一本边角卷起的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封面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
还有一套起了毛边的三件套,围巾手套和帽子,一枚翡翠镶嵌形似芦苇的胸针。
以及这些年他断断续续从国外寄回来,却从未得到过回音的各种小礼物。
如此种种,全都被仔细地收藏在这里,像一座沉默无声的博物馆,陈列着他缺席的岁月。
程陆惟闭了闭眼。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拿起那枚纽扣,转过身:“这是什么?”
钟烨一怔,嘴巴动了动,没说话。
“也是我的吗?”程陆惟只觉得似曾相识,但实在想不起来是哪儿来的。
“.....是,他们说校服的第二颗纽扣,距离心脏最近,所以要在毕业典礼上,送给最喜欢的人。”说到这里,钟烨喉咙像卡着砂砾,顿了顿才艰涩开口,“我当时怕你会给别人,就偷走了。”
从踏进这间屋子。
不,严格来说,从车上的音乐,到名为十七的猫,再到故意让他发现这只铁皮盒子。
程陆惟明知这一切都是钟烨的算计。
可他用了“偷”这个字,平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白,就这样一刀见血地戳在程陆惟胸口,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月亮代表我的心》《玻璃之情》皆是出自张国荣。后面三章是渝州的小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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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