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东小学。
天气渐凉,近冬季。
吉田感冒,没有睡觉。
教室内上午到下午,一直响着吉田『啊气』『啊气』打喷嚏的声音。
课桌上的纸巾全部被他抽光,我见他翻课桌也没找到纸巾,忙递上自己未开封的抽纸。
『吉田,你还好吧?』
我见吉田抽过纸,擤完鼻涕照旧打喷嚏,不由问。
吉田捂住鼻子,摇头。
我见他眼眶盈有泪光,神情略带疲惫,伸出手背去探他额头,轻微发烫。他想躲开,没躲成。
『你都发烧了,还摇头?得去保健室。』
『山藤……我……』
『山口老师,吉田身体不舒服。我需要带他去保健室。』
『这样啊……那山藤你先陪吉田过去,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找老师。』
我见他生病,不给推拒机会,高举起手,跟台上还在讲课的老师请假。
老师同意后,我便带着吉田往保健室走。
保健老师跟吉田例行询问,看眼体温计后说确实发烧,需要留在这里,联系父母就医。我提出留下照看,保健老师严辞拒绝,不许我照看,避免他感染给我。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用冰块隔着湿毛巾敷额头降温的吉田。
他也望着我,没有说话。
回教室后,离放学只有两节课。
我望着身旁无人的椅子,心中不免空落落。
吉田,他不会有事的吧……
放学铃响,今天我和吉田值日。
他生病,值日归我一人。
教室后排书包柜就剩浅绿和棕咖色俩紧挨着的硬壳书包,吉田不喜欢棕咖色书包。
打扫收尾,准备去公厕拧拖把水。
教室门被呼啦滑开,门口站着乌黑长发,身着长袖的女人,一眼望去就是对浓绿的眸子,如深潭探不见底,随后才是淡若画纸,不显年龄的脸。
她朝我点头,目光短暂停留我身上,径直走去后面,抽出棕咖书包退出去。
保健室老师说会联系父母,想来她就是吉田母亲。
值日结束,下到一楼,正好碰见戴着白色口罩的吉田和他母亲,刚想打招呼,手还没举起,吉田母亲就拉着他走出大厅。
我和优裕熟络以后,送过一对绿黄煤球玩偶挂件。他收后没说什么,一个课间就挂在书包上,咖色书包配浅绿煤球挂件十分显眼,我看后也将黄色煤球挂在书包上,教室内两个煤球挂件垂在书包下,好不有趣。
小煤球挂件是独特的,班上没人撞款。
每天到教室,就可以看见后排书包柜上坠下来的浅绿煤球。
优裕来我家临走前,同我说:
『清野君,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笑,与夕阳余晖融合。
优裕没来学校。
我以为他逃走了,逃到远远的、幸福的地方,和他的母亲开始新的人生,即使他的人生我看不到,我也会默默祝福他。
优裕君,请幸福。
我祈祷着。
亦如母亲带我逃离那个人时,祈祷着。
幽闭无光的室内,楼上砰的一声动静。
我见优裕母亲没有反应,顺着狭窄楼道往上走,木板嘎吱嘎吱响着,二楼阳台外为数不多的光亮斜照进来,两间房大开房门,正对楼梯的房间地上躺着深咖色书包,同样躺着的还有浅绿色煤球。
那是……优裕的房间。
房间很乱,没有窗户,仅靠吊灯维持光亮。
我将地上的书包捡起,掸去灰尘,放到桌上。
墙上贴着些彩色蜡笔涂鸦的纸,一张张望去,都画着两大一小的人儿,只是每张画都有穿着相同服饰的人脸被抠掉。
我仔细盯着那没有脸的身体,再看着旁边一大一小的人,都用绿色画笔涂出眼睛。
我实在清楚这两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优裕抠掉的是那个人的脸。
——优裕的父亲。
视线往下,我放书包的位置正压着有明显撕页痕迹的本子,我知道自己不该去动它,好奇心却驱使着我挪过书包,拿起本子。
本子没有名字。
第一页起后,是优裕略显笨拙的字迹。
『今天起,上杉老师让我们写日记。
野村老师调职到其它学校任职,上衫老师是新调来的班主任。和野村老师不同,没戴眼镜,衣服也不古板。
他的课不枯燥,我很喜欢。』
优裕第一篇日记很短,很快就能读完。
我并没见过优裕说的上杉老师,看着是早些年写的日记。
『上杉老师不会查日记,说写日记其实是我们每个人跟心灵对话的渠道,他希望我们发自内心享受写日记的过程,而不是应付式交差。』
日记依旧简短,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上杉老师的负责。
『今天,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场玩。
他们牵着我的手,坐了摩天轮。
妈妈说摩天轮登顶时许愿,神明可以听到我的心声,帮我实现愿望。
摩天轮到最高处,爸爸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起闭眼许愿。
我的愿望是可以跟爸爸妈妈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最好他们能多陪陪我。
睁开眼后,爸爸妈妈问我许了什么愿,我没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所以听到愿望的神明,请您一定要实现我的愿望。』
我阅读着日记上的内容,优裕文字里的一家三口与我所了解的大不一样。
他们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我往下翻动几页纸张,内容变得更多些。
『今天,上杉老师来家访。
妈妈知道有家访,但很惊讶是上衫老师,问我野村老师去哪了,我跟妈妈说后,她没再说话,招呼老师进客厅。
上杉老师看起来也很奇怪,与学校里有趣的样子不同,眼睛不停在我和妈妈间徘徊。
妈妈没让我待在客厅,给钱让我帮她买晚上吃的菜。
买菜回来,客厅只有呆坐在沙发上的妈妈,我喊了三遍,妈妈才看见我。
上杉老师似乎走了,妈妈叮嘱我,不要跟爸爸说老师来家访过。
晚上爸爸回来,妈妈也没提上杉老师来过。
家里气氛很冷。我不明白为什么。』
日记里又提到上杉,上杉到底是谁?
我刚准备往下翻动纸张,楼下陡然砰的一声响。
我忙放下日记本,往楼下跑。
客厅无人,优裕母亲不知去向,声源似是从靠近玄关处卧室内传出。
『阿姨?』
幽闭室内,凉意爬上我的背脊。
我不安地靠近那间房,期间试探性地叫着优裕的母亲。
房间门虚掩,吱呀声后打开。
优裕母亲背对我站在窗边,向上看着什么。
不大的房间,半墙遮挡大半光线。
她就这么背对着我,似乎没有听见那响声。
『阿姨……』
我站在门口又叫了声。
优裕母亲回过头,深幽绿眸直勾勾盯着我,不掺杂半分情感,毫无血色的双唇费劲张合:
『不好意思,我有事,请你先回家。』
我见优裕母亲这么说,也不便多打扰,往二楼位置望眼,再看眼房内依旧往上看的优裕母亲,心底发怵感滋滋上升。
优裕家,到底经历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