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优裕问过我后,不再像往前一睡一天。
他开始学习,同和我说笑,变得开朗很多。
这些仅限于我,独属我的感觉,很美妙。
优裕依赖着我。
日复一日。
我乐于他的变化,同时担忧他。
春季过后,优裕袖子变得更长,遮盖地方也更多。
他的话让我在意,可后面他不再提起,我也没问过,正如我一如既往地等待,等着他跟我说。
每日午餐他都会跟我交换便当,也是我最为期待的时候,前一天晚上我都会跟母亲说想吃什么,第二天期待地带着便当去学校,等待上半天过完,母亲也乐于为我做各式便当。
优裕母亲肯定也很爱优裕,他的便当朴素,却富有新意,时常可以看见几只开花章鱼肠和用番茄酱在米饭上画的笑脸,往日不见他吃过便当,现在才知道他的便当很是可爱。
交换便当,同样是优裕和我彼此的秘密。
午时,优裕吃便当常待的天台,成为我们的秘密基地。
优裕常坐在天台边缘,边吃便当,边仰望万里晴空,我总是担心他会掉下去,他倒是自在,说这样才会感觉到呼吸和活着,还拍着身旁的栏杆邀我同坐,我自幼怕高,终究没答应他,悻悻坐在他身旁地下吃着他的便当。
那天优裕提出的计划没再跟我提过。上课,午休,下学。它始终处在萌芽,埋在土壤,没有水分没有营养没有阳光。我希望它能够永远停留在此,希望优裕不会受伤,永远不会有真正实施那天。
我邀请优裕来我家,他过很久才同意。我为此高兴很久,母亲知道我邀请优裕来家里,同样为我开心,和我一起准备招待事宜,布置得很是周到,生怕优裕来后会玩得不好。
当天,母亲穿上平生最爱的一套茶色短袖裙,我也起个大早,跟着母亲做好吃食。
『优裕君……』
优裕来时拘谨,生生站在门口。我见他过约定时间还没来,刚出去就看见他站在门旁,等我拉他进来,发现他手上还拿着个袋子,放着罐晶莹透亮的蜜枣,见着我看去,忙将其缩到身后。
『啊……这是给我的吗?』
『嗯,我……挑了很久。』
『我很喜欢,优裕君。』
我拉过他手,望着他手里的蜜枣罐,罐子还没开封就甜进我心里,明知顾问地问他,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更是开心。
『啊——你一定是吉田吧?清野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他在学校应该给你添不少麻烦吧?这孩子跟我说交到朋友要带回家时,我真是相当震惊,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说有朋友。所以吉田,真得非常感谢你在学校照顾我家孩子,请你们以后也务必要好好相处哦。』
母亲许是瞧我没回屋,出来寻我,见我身旁的优裕,明白过来,过来招呼。
看得出优裕生分,他只点头怯怯说句阿姨好,就躲到我身后。
母亲也看出优裕怕她,拉我到旁的嘱咐几句,找个借口出门,好不打扰我们相处。
优裕在母亲走后,状态好很多,我带着他在玄关拖鞋进客厅看电视,顺带将吃食端上,跟他分享,自然也将他送的蜜枣罐好生放进卧室才出来。
『清野,我很少看到妈妈跟阿姨一样笑过。』
风扇吱呀吱呀转头扇着,电视播放着热门艺人早川菏泽和良口仲山的二人喜剧节目,正到精彩处,坐我身旁的优裕轻声开口。
『优裕……』
我转过头,他正抬手擦着流出的泪水。
我想安慰对方,张张嘴又合上,话语哽在心中。
他快速抽纸擦拭手指,整理情绪,未干的泪痕还留在眼角,却笑着拉我手,满怀期待地问:『清野君,如果妈妈逃走,以后的日子会跟阿姨一样过得开心吗?』
『会……』
我的眼里只有优裕的泪水,抽不出其它心思,只想让优裕开心起来,他的笑容独一无二,我想他笑。如果回答他想要的答案就能让他满意,我会毫不犹豫。结果不是我能操控的,优裕要的只是肯定的答案,即使是谎话,我也期望它能实现。
『对,清野君你说的对……只要妈妈逃走,就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只要能离开那个人,妈妈就会和阿姨一样开心。谢谢你,清野君。谢谢你,有你真好。』
优裕紧紧抱住我,柔软的发丝蹭着我的耳后与脖颈,他炙热体温隔着棉质布料传进心窝。
原来被优裕拥抱的感觉是这样奇妙的体验,他如果能一直一直抱着我,我该有多幸福,我能够……
吱呀……吱呀……
风扇转着,教室肃静。
我瞥眼身旁空过一周的座位,怔怔地盯着台上抹泪,惺惺作态的班主任,看着他抽纸捂住有着大痦子鼻子,用力擤着鼻涕,再扔在地上,再没有感情地照着讲台上提前准备好的稿纸念:
『吉田优裕,是可爱的孩子,也是我们最爱的同学。我最开始知道他去世的消息不敢置信,可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虽然吉田同学已经不在了,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生活。同学们如果有什么事,还请跟我、跟心理老师们联系。我们一直在你们身边,向你们敞开大门。』
『骗人……』
优裕怎么可能会……
他那么渴望幸福,为什么……
『山藤同学,你在说什么?』
『优裕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不可能死!』
『山藤同学,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很好,这是吉田家地址,你可以自行联系……』
耳朵像被海水淹没,屏蔽一切声音,虚焦的世界里,只能清晰看到班主任递过来写有地址的纸张。
优裕,他在骗我。
『优裕那孩子,真是可怜。被亲爸杀后那么多天才在垃圾堆里发现……』
『作孽啊,这家男人脑子有病,真是苦了孩子。平时就见他打骂祂们,吉田太太跑后,将气全撒在孩子身上了。』
『是啊,松下太太。她家孩子四季都穿长袖,前些天温度那么高,我穿个短袖都热得慌,他外出还穿那长的袖子。』
『吉田太太还是心狠,半夜逃走都不带上孩子,现在孩子死了才想着过来。』
『哎呀……桥本太太,少说点吧。要不是母子俩摊上这么个男的,怎么会这样……』
优裕家离学校不远,拐几个街道,走过一排排房子,停在带院子的浅米色外墙两层一户建前。低矮半墙内的草木花卉叶子半枯,部分叶子侧边泛黄,半墙中央竖着黑色金属庭院门,门旁墙壁安着风化到只能看清姓氏的木质门牌——『吉田』
按下布满锈迹的门铃,路旁三个提着大小袋菜的妇女不大声音寒暄着,我余光瞥着她们,扬声器刺啦刺啦响后,虚弱得近乎气音传出:
『请问是哪位?』
『您好,我是优裕的同学山藤清野。』
门铃寂静,妇女们离开,大门呀声打开。
院内杂草长势旺盛,台阶往上,玄关门虚掩。
『阿姨……』
『不用脱鞋,直接进来。』
推开门,走道昏暗,三四十度天浑然不觉着热,我站在门前因脱鞋不知所措,优裕母亲声音在走道拐角幽幽响起,没有气力。
我应声进屋。玄关窄小,堆放些杂物,显得更挤。柜上倒着小型相框。我轻轻拿起,相框里框着张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相片,两个大人中间笑容灿烂的孩童正是优裕小时候。
优裕,他原来就很开朗。
走道幽长,木质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经过厨房,尽头连通上下楼梯与客厅。
客厅近乎无光,窗帘紧闭。
优裕母亲黑中掺白的长发垂下,弯腰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着什么,身子轻微摇晃,嘴里絮叨:
『优裕……优裕……优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