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藤清野
我站在讲台上,背对着台下同学,望着黑板上陌生的数学题,吱吱蝉鸣、咔嚓咔嚓吊扇转动声与窃窃私语的笑声如漩涡般灌入耳中。
『清野,做不出就下来吧!』
『这么简单还不会,清野,你是弱智吗?』
……
我攥着粉笔头的手微微发抖,什么也不敢说,老师就站在一旁,纵容他们不停滋生的恶意。
他们这样并不是一两次,很久很远,从我转到这所学校开始。可这不理所应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对我。我凭什么得受他们这样丑恶对待。
父亲长期酗酒,一醉满屋找人。每次母亲都会带着瑟缩的我躲进壁橱,直到不见父亲动静才回卧室睡觉。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和父亲分开。
她没回答我,只是笑笑,默默抚摸我的头发,嘴里哼着不知名歌谣。
父亲工作不顺,再一次酗酒闹得凶,家里东西全被砸烂,母亲和我躲在壁橱里依偎着,她小声告诉我不要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们躲到半夜,父亲砸累后没有动静。
母亲带着我回到卧室,不像往常让我睡觉,嘱咐我跟着收拾东西。
她要跟我一起逃出去。
我们收拾好行李,绕开父亲身体,跑到外面。
村里到车站有几里路,母亲紧攥着我手没命般向前跑着,我跟着母亲脚步,身后路慢慢拉长。
夜班车,我困在母亲腿上,大小包行李墩在地上。
她轻拍我肩膀,再次哼着那首无名歌谣。
车子在隧道里往前开着,一切都往后跑。
母亲和我总算逃离他的魔爪。
母亲带我回到她家乡,安顿在祖母留下的房子里。她找到新工作,我也转到现在的学校。
新学校,新人生。
入学第一天,我穿着母亲织的衣服,惴惴不安中带着些许期待地走进教室。
新学校同学好不好相处?我能适应新学校吗?
『大……大家好,我是山藤清野,请……』
『这股子奇怪口音怎么回事?』
『还是个结巴,真可怜。』
『这种人能跟上我们的学习进度吗?』
『怕是会拖累我们。』
……
班主任领着我上台介绍,我紧张得结巴起来,还没说完,台下同学便开始嘲笑,每个人都戴着恶意的面具,恶意中心直指向我。
我无助望着班主任,企图寻求帮助,对方眼里看不出丝毫情感,让我找个空位坐下去就好。
我找到空位坐下,同桌趴在桌上。
我站讲台时,只有他在睡觉。
他可能是暂时的唯一一个对我没有任何恶意的人。
我没敢打搅他,小心翼翼拿出课本,跟着课学。
放学铃响,老师走出门,同学们早已备好书包,直往外冲,仅留下几名值日生,以及他和我。
黄昏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照在他和我身上,我翻着课本将最后一本放入书包,他趴着的身子坐了起来,阳光照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他沐浴在阳光中,伸着懒腰,修长浓密的睫毛微动。我盯着他出神,竟一时没有动作。他转过头,青蕴如溪潭的眸子静静盯着我。
『你是新来的转校生?』
『嗯……我是……』
『山藤清野。我听到你的自我介绍了。』
我刚要介绍自己,他便直呼我的名字。
班上老师都不记得我名字,他却轻易说出口。
他当时分明在睡觉,难道只是装睡……
『吉田优裕。我的名字。』
吉田优裕没收拾任何东西,拿起书包往外走。
吉田优裕。
回家后,母亲还没下班,我在卧室里写着作业,脑海浮现吉田优裕的身影,回过神才发现他名字早就布满作业纸。
我慌忙撕掉它,想扔进垃圾桶,又折回来,塞进抽屉。
吉田优裕沐浴阳光下的身体,动作在我脑海里逐帧抽动。睫毛、鼻尖、嘴巴。我的身心竟有异样触动。
打开抽屉,我拿出揉皱的纸张,摊在桌上,细细抚摸上面字迹,再拿出笔在旁边写上『山藤清野』,我的名字。
翌日,母亲给我留过便当后便上班去,我悉心穿好衣服,怀着期待到学校。
教室里,同学们吵嚷,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吃着饭团,不时眺望窗外。我走过去,放下书包坐在他身旁,心跳扑通扑通加速,按捺住悸动的心,挑出书包中的课本,要是有把镜子照脸,必定一片绯红。
『山藤,你之前的学校在哪?』
『诶……前学校在青浦……』
『山藤,你跟你妈妈是逃出来的吗?』
吉田优裕搭话来得突然,我被猝不及防得一吓,结巴地没说完,又被吓一跳。
他怎么知道……
母亲叮嘱过我,不要跟外人说。
『不,不是。』
我连忙否认,低着头看着课本。
吉田优裕轻飘飘地说:『山藤,你妈妈很厉害。』
『吉田……』
我缓缓抬头,看着对方,那不符合季节的长袖才被我发现,露出来的部分是他不想人发现……
『山藤,这是我们的秘密。』吉田优裕吞下最后一点饭团,一双青眸静静盯着我,嘴角轻微上扬,『独属你我的秘密。』
十年来,父亲酗酒,不知怎么传到学校,学校里我变成被孤立的人。
我没有秘密,别人与我也没有秘密。
母亲说,秘密是关系最好的两个人才会有的东西。
我和吉田优裕现在有独属两人的秘密……
也是今日起,他走进我的心扉。
入学几月后,炎热的季节过去,天气渐冷。
母亲给我换上冬装,围上绣有白色小狗的围脖。
教室暖气开着,吉田优裕外套挂在椅背,穿着白色毛衣,趴在桌上。
他平时从早睡到放学,偶尔会看见他在教室内吃饭团,有时候会跟我分享,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趴在课桌上睡觉,我没问过他为什么。
今日的他和往常不一样,我坐下后,他面向墙壁的脸转过来,青色眸子有着迷惘。
『山藤,你妈妈离婚了吗?』
不等我开口,他问。
『没……没有。怎么了,吉田?』
母亲带着我逃出来后并没离婚,因为离不了。
离婚需要夫妻双方在场并同意,那个人绝不允许母亲离开,即使提出离婚诉讼,也无法阻止他报复我们。
母亲思虑再三,最终选择躲着他。
吉田优裕听完我的回答,不再说话,回过头看着墙壁。
他的问题绕在我脑子里很久,课上我听老师照本宣科的内容,看着对方背对我的脑袋,吉田优裕的话让我在意。
他为什么要问我母亲有没有离婚。
我想到那时他手上露出来的……
是和这有关吗?
吉田优裕,在向我求救还是……
放学后,他还趴在课桌上。
我收拾好书包,他依旧没有动。
我小声提醒他:『吉田,放学了。』
他转过头,眼眶溢满泪水,青眸里渗着幽怨。
『吉田……』
『清野,可以帮我杀掉那个男人吗。』
清野,他叫我清野。
他没有称呼我的姓,而是称呼我的名字。
我的心跳砰砰砰快跳到要窒息。
值日生早已走出教室,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
夕阳余晖温柔地印上他发丝,泪水滑过鼻骨与颧骨落在他手肘的袖子上,我的手覆上他的眼角,悉心替他擦去泪渍。
『可以,优裕。』
『优裕,只要你说的,我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