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让不知,这次突兀的相认是否恰当。
可他已经不想等了。
寻了淮先三百年,他早已精疲力尽,岂会在乎方时序如今一眨眼的错愕。
他觉得他是自私的,起码在重逢这方面。
他的声音很沉,却也柔色肆意,娓娓道来的故事感在嘴角左右袭来。
一切的变故都是从这蛊虫开始的。
九天的日子总是很长也很远。
虽然每位神君各司其职,但是总会疲乏在日复一日的长生不老中。
直到他们听说有两个傻小子为了突破境界,竟然闯入了天门。
九天,便是从那一刻热闹了起来。
神君们分成了两拨人,一大拨都打赌这两人绝不会活着回来,而另一小拨为了占据那小概率的仙机,赌他们会活着回来。
这场热闹的赌约,自然也传到了主神的耳中。
却谁也不知这场赌约究竟多久会有个结果。
进入天门的刹那,一切都和淮先之前在九天听到的传闻不太一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环境恶劣的浴火极寒,而是峰峦叠翠、奇花争艳的山谷。
淮先立在此处,屏息而探,就能感受到这里花草自有的灵性,以及灵兽的脉动。
他有些恍惚,似乎沉沦在这片别有洞天的地方。
“真好,这地方。”他道。
“别大意了。”迟让察觉到他的松懈,将他轻轻拉住,“这里越眼花缭乱,潜藏的危险就越大。”
“迟让,你怎么总是这副严肃的样子。算了,你第一次进来就这么笃定?”淮先笑了笑,打趣道,“说得就像你真的来过似的。”
这一句听似玩笑的问出,迟让只是微微抬了抬眼,并未给出回应。
他是来过,还拼死出去过,但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包括淮先。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这浮于表面的风光虚影交错,说不定看穿了它的背后,就是无尽深渊。”
淮先无奈地点了点头,不过他似乎察觉到了迟让拧紧的警惕,也不再故作轻松地笑笑咧咧。
他一开始就听说过这天门不太容易,至于里面发生过什么,不过是传说罢了,却是些道道要命的故事。
迟让如此警惕,也情有可原,毕竟这眼见的山谷实在有些诡异。
淮先:“迟让,其实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这是我自己选的一条路,如今牵连到了你,若是有危险你也不必顾及我,你总得出去。”
迟让眼神很深,微微摇了摇头:“你说错了,你我都得出去。”
“害。”淮先嘴角上扬,“瞧我说的多晦气,还是迟让你说得对。”
很快,迟让便手起了一道辨清方向的阵法,在他手掌中滢滢生晖。
他记得,这地方的法力波诡云谲,稍不注意就会深陷在自己想要看到的幻觉里。美满的幻觉往往是陷入最深的陷阱,所以每一次踏入这道天门,里面的环境总是会随着闯入者的心境而变化无穷。
眼前这山谷,在之前的不断轮回中他从未遇见过,可见这又是一次新的变化,属于他和淮先新的陷阱。可一切越是平静,他的内心就越有防备,最为平静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危险。
两人跟随阵法走时,自迟让腰间发出了细碎的嗡鸣,虽不明显,却也很刺耳。
淮先忍不住指了指,应是源自于迟让腰间那枚玉如意:“你这法器有动静,莫不是感受到了什么?”
可下一刻,他却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奇怪,这声音听起来怎么不是寻常的铃铛响,倒像是铃铛里有什么东西?”
迟让也注意到,自己的玉如意有了不一样的响动。对于神君来说,法器空无万物,自是不会受到普通外力的损坏,产生什么偏差。
这样的异响确实值得注意,但更值得细想的是,他担心这是幻觉。
天门内太容易让任何闯入的人生成幻象了,哪怕是这种细微的声响,都可能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迟让的指尖拂过铃铛表面繁复的纹路,瞬间被一股冰锥刺骨的寒意猝然扎进了手骨。
这不是错觉,细如发丝的暗金色纹路正随着嗡鸣微微搏动,如同沉睡的虫豸被猝然惊醒。
竟然真的有什么东西。
他自腰间取出玉如意,双眼认真地盯紧了这异动的铃铛,值得注意的是先前触碰上的指节已经开始发白。
他试图压制心中不觉泛起的不祥,注入神力透过铃铛窥探。这是……
有一道黑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变动着不同的姿态,在这铃铛里爬来覆去。
这是一只锁魂蛊,妖界典籍里只言片语的禁忌,竟无端出现在了这铃铛里?一只妖界的蛊虫,竟会悄无声息地生养在一介神君的法器内,这传出去得成多大的笑谈。
妖界有一种蛊虫,名唤锁魂蛊。这种蛊会啃噬魂魄,最终将宿主化为施术者的提线傀儡。
迟让一开始从主神手中接过玉如意时,在它的尾端确实镶嵌着一枚金色的铃铛。
他并未注意,这铃铛的蹊跷之处。可是随着修行越来越久,在九天的日子越来越长,他总是不由自主注意到这铃铛有些古怪。
它总会在不经意间发出细碎的嗡鸣,那声音不似金属,倒像是某种活物在甲壳里焦躁地摩擦。
只是没想到,进入了天门,这只蛊虫才彻底醒了过来,被他不巧发现。
究竟是一开始,蛊虫就养在了铃铛内,还是中途被谁弄进去的,迟让下意识更会想到前者。
怀疑的念头还未理清,危机感就很快袭来。蛊虫一醒,就意味着锁魂蛊开始起了作用。而这被下蛊的人,正是……
突兀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并非来自皮肉,而是更深、更致命的地方——魂魄的根基仿佛被无数细密的锯齿狠狠锉磨。
迟让闷哼一声,踉跄着跌落在地。他的视野骤然扭曲,眼前秀丽的景色像是浸了水的墨画,狰狞地流淌、变形。无数嘈杂的嘶鸣、尖啸、以及一种令人牙酸的啃噬声,直接在他颅腔内轰鸣,几乎要撑裂头骨。
他死死掌着神力,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每一次突兀的心跳都牵扯着魂魄深处那被啃咬的剧痛。
锁魂蛊醒了,它正在以他的元神为食。下蛊的人,是想以他做提现木偶任意妄为地去控制他。
“你怎么了?”一旁的淮先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从未见过迟让这副模样,狼狈不堪,也脆弱不止。
巨大的疼痛只能让迟让单膝跪地,手中的玉如意脱坠在了地上,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是不是这铃铛在搞鬼,我现在就毁了它。”淮先伸手引着自己的神力,想摧毁滚落在地的铃铛,却被痛苦难耐的迟让抓住阻止。
“不能……不能……摧毁它。”铃铛没了,蛊虫没了,被下蛊的人也会因失去部分神思,变得癫狂。
却在他强扭着意志时,耳边的嗡鸣声陡然变得高亢、尖锐,带着一种嗜血的欢愉。
淮先的手被迟让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可更让他心惊的是,迟让眼中那片破碎的、正在被疯狂侵蚀的神采。迟让的抵抗并非针对他,而是对抗着玉如意内这股无形、却更为可怕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毁?”淮先又急又怒,看着迟让痛苦蜷缩,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东西正在要你的命啊!”
迟让虚弱地微微张口,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压抑在喉间,如困兽般的喘息。
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翠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扭曲、狞笑的鬼影,是记忆深处最不愿触及的绝望片刻,是在天门遇见的祸乱,是淮先在他面前一次次倒下、化为飞灰的幻象。
这也是锁魂蛊最致命的摧残,啃噬他的元神,摧残他的意志。
而那只藏着蛊虫的玉如意,却极为诡异地悬浮起来,尾端的金铃开始震颤不休,暗金色的纹路搏动的动静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亮。
迟让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自制力,试图构筑起一道守护元神的壁垒。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防御在那诡异的啃噬下,迅速变得千疮百孔。
他清晰记得,上一次上上次,乃至于每次轮回,他都从未经历过锁魂蛊。更令他绝望的是,每一次都会有新的灾祸发生,每一次都精疲力尽。
淮先并未放弃,他催动着自身的神力,在身前凝聚成一面光华流转的护盾,源源不断注入在迟让的体内。
同时,他却浑身剧震,只觉得一股阴寒至极、带着强烈吞噬的力道顺着护盾蔓延而来,直冲他的心神。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护盾的光华也瞬间黯淡了大半。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也为迟让争取到了一丝喘息之机。迟让发动全身的气力,将压制在心神上的邪气禁锢。
剧痛和幻象如潮水般渐渐退却,迟让手起手落,嘴里的咒言幻化成一道符衹,飞至玉如意的铃铛纹路上。
迟让精疲力竭,劫后余生的巨大喘息感如同冰冷的沥水将他淹没。锁魂蛊……以魂魄为食,最终将宿主化为无魂傀儡的禁忌之蛊。
主神……玉如意……铃铛……他的眼睛里突然添了层茫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