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序醒了。
他翻身坐起,头还是有些昏沉。
昨夜谢煜与江尽宣的接风宴犹在眼前,烛火摇曳的席间,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玉杯中晃荡,两人眼底的殷切烫得他很快敛了理智。
迷糊之时,他记得谢煜笑着揽住了他的肩膀:“小将军,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别再谢阁主谢阁主这样喊,多见外。”
说时,他手举着青玉酒壶:“这可是扶芳阁出了名的'忘川引',你千万别错过了。俗话说得好,忘川忘川,醉不到神魂,专醉前尘——”话音未落,就朝着方时序的酒盏盛去。
“忘川……这名字好听,要是真能醉了前尘也挺好……”方时序喃喃自语,自是在这几声忘川中嚷嚷着要回房休息。
而此刻他环顾四周,榻边空无一人,却注意到了不远处一个物件。
神君神出鬼没实属常态,只是他的玉如意却无端搁在了檀木几上,表面还蒙着层灰白雾霭,尾端还镶嵌着一枚金色的铃铛。
奇怪,迟让这玉如意从不离手,怎会莫名出现在了此处,还多了枚这诡异的铃铛。
他记得,神君手中的玉如意可从没其他的修饰物。
方时序疑惑离榻,伸手欲触,指尖距铃身半寸时——
“咚——!”
钟鸣贯脑,突如其来的剧痛自脑中炸开。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涌入了脑海:谢煜的瞳孔突然裂成了双瞳,眸色底下是藏着青铜色竖眸。
他似乎想起,昨夜醒后迟让说的那句话:谢煜的血里有妖的味道。
*
扶芳阁深处的一道暗室,暗香凝滞。
谢煜指尖捻动着一枚血色玉珏,妖异纹路在幽光下如活物般搏动。
一名黑色斗篷的男子垂手侍立,语气冷冽:“阁主,忠勇军残部已尽数安置在了扶芳阁内,只待大典时祭旗。但是那个方时序,他身边似乎有高人相助,燕司封就是被他解决了。”
谢煜点了点头:“昨夜我试探过,他身上毫无力量,但是却有护魂印的痕迹。”
“护魂印……”谢煜喉间滚出低笑,掌心玉珏陡然红芒暴涨,映亮他半边妖瞳,“幸好我早已让他喝了'忘川引',和那迷香一样的功效,让他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很快,他的神智就会错乱,成为听我们话的傀儡。而这护魂印也不必担心,我这‘血螭珏’专克神道印记。三百年前,它就饮过一位上君的血,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让方时序成为唤醒主上的最后祭品!”
墙壁暗影里,一只嵌着方时序生辰八字的槐木偶缓缓渗出黑气,与玉珏共鸣般嗡鸣震动。
*
方时序看着玉如意,不敢上前,满眼困顿不安。
神君怎会无缘无故将自己的贴身法器丢在这里,难不成是他真的出事了?
他指尖的剧痛还未完全消散,妖异竖瞳的画面仍在脑海灼烧,尤其是那双冰冷的青铜色。
谢煜……
昨夜那位对自己称兄道弟的扶芳阁阁主,竟真是妖物所化!
“血里有妖的味道……”迟让的警示如同此刻窗棂透入的寒光,瞬间刺破了酒后的昏沉与残存的温情。
方时序笃定,神君的话从不作伪,而这玉如意便是最确凿的证据——迟让绝不会轻易离弃此物,更不会任其蒙尘和被挂上这奇怪的铃铛。
或许……
方时序心里已经敲定了最坏的答案,神君应是暗中探查时出了变故。
他强压下脑中因记忆碎片冲击而残留的胀痛,再次将目光锁定在了这枚奇怪的玉如意上。
铛啷啷……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金玉相撞的脆响,毫无预兆地在他眼前响起。
不是窗外风声,不是阁中人声。声音来源极其清晰——正是来自玉如意尾端的这枚诡异铃铛。
这铃铛方才静止无声,此刻竟在兀自轻轻摇曳,发出一串细碎、空灵却又冰冷彻骨的颤音。那声音不大,却如同直接在识海深处响起,带着无形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方时序的呼吸和举动。
他悬着的手又一次停留在半空。
铃铛响了……是迟让给出的信号?抑或是谢煜在玉如意上做了手脚?还是……有人在窥伺?!
方时序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警惕的目光如电般扫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他手指缓缓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寂静重新笼罩了房间,唯有那缕金铃余音,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丝丝作响,昭示着致命的危险已然逼近。
与此同时,在扶芳阁深处那间布满诡异阵法与祭器的密室里。
谢煜面前漂浮的槐木偶人,那双空洞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微弱却极为邪异的红光,正“看”向方时序所在的方向。木偶表面渗出的黑气,似乎更浓重了几分。
方时序的指尖悬在铃铛三寸之外,寒意已刺入骨髓。他倏然收手,目光扫过玉如意尾端——却意外发现在这铃铛内关有蛊虫,随着他的呼吸频率微微搏动。
“这个是……”方时序倒吸了口寒气。他深知这并不是简单的虫子,也不知是何人以何种方式将它与玉如意捆缚在一起。
他撕下衣襟将手裹覆,尝试重新拾起玉如意。这一次,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
见无反应,他抓起玉如意冲出房门。走廊外烟火声不断,弥漫着甜腻香气,与昨夜“忘川引”如出一辙。行至长廊处,却见已卸下浓妆艳抹的江尽宣正提着食盒迎面走来,奇怪的是她素净的袖口处却沾着新鲜泥渍。
一见来人,江尽宣颇为欣喜:“小将军你起得真早,谢大哥特意嘱咐让我给你送醒酒汤……”
话音未落,方时序手中的玉如意突然剧震,铃蛊发出尖啸,迎面而上的江尽宣,瞳孔瞬间爬满蛛网状血丝。
“叮——”
铃音突然化作实质的青铜锁链反折缠向了方时序脖颈。他连忙松开,旋身拔出佩剑,剑气斩在锁链上迸出妖火。
而不远处的江尽宣,喉间发出非人嘶吼,手提的食盒炸裂,数十只嵌着生辰八字的槐木偶滚落地面。每个木偶的心脏处皆插着银针,针尾系着血玉的丝线。
“傀儡替身?!”方时序不断后退,劈碎飞扑而上凑近的木偶。江尽宣随之一颤,左臂诡异地反向折断,伤口却无鲜血,只涌出黑雾凝成的蛊虫。幻化成更多的木偶从廊柱阴影里爬出,关节咔嗒作响地摆出杀阵。
数量太多,方时序被槐木偶逼至走廊死角。电光石火间,无数的木偶形成尖锐利刃反手刺入他的胸膛。
只是刹那间,方时序的耳边惊现迟让的残影,自光中浮现:“以汝魂为引,唤天命之门!”
一瞬间,地面轰然塌陷。
青铜回廊从虚空中拔地而起,廊柱刻满逆练经脉的天功图谱。身后失去重心的方时序连同槐木偶一起坠入虚空深渊,在快速降落的同时却有一道身影飞速而下。
很快,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臂被一股力道紧紧攥住。虚弱之际,只听见了迟让不断在唤他的名字:方时序。
“神君,我是不是要真的死了。”方时序咳血大笑,攥紧那道力,徒手又从自己的胸前扯下了一个一同坠入的槐木偶。他眼皮轻轻抬了抬,那木偶背面的生辰八字突然灼烧起来——竟是他的真实命格!
“快出来!”
头上的声音不断敲响。方时序胸前插入的槐木偶不断燃烧,如旭日灼热自肉/身崩裂。在坍塌坠落的冲击下,方时序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清醒时,胸前并不是槐木偶爆裂的灼热,而是骨髓深处涌出的冰寒,正沿着方时序的血脉逆向奔流。
“咳……”方时序呛出一口血沫,视野被眼前的人影吸引。迟让衣襟染血,跪坐在前,眼神焦失。
方时序的口腔内充斥着腐土与铁锈味,四周仍是他入住的雅间。
他不解:“神君,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被江尽宣和一群傀儡追杀,又一直在下坠……”
“你中了幻术。”迟让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雅间的门封上了一道印记,“这样就不担心外面那道耳朵听见什么了。”
迟让追问:“你在幻境里都看见了什么?”
“看见你的玉如意多了道被关着虫子的铃铛……江尽宣不再是人,从她身体里爬出了好多的虫子,和这铃铛一模一样……还有无数的傀儡攻击我,这傀儡身上还刻着我的生辰八字……”
方时序说的越多,迟让的脸色就越生灰。直到他说出那句话:“我还看见你突然出现,准确的说是你的半透明的影子,然后说了句……说了:以汝魂为引,唤……什么天命之门!”
“淮先……”
方时序正说时,突然被强有力的拥抱拥入了怀里。他惊兀地受着这清冷神君的情绪,听着他嘴里不断喃喃自语,“你是淮先……”
“神……神君……你……”
方时序能感觉到迟让的身子正微微发颤,喉间涩楚难当,许多言语堵在那里,却一句都不能言。他浑身很凉,亦冷如霜雪,就像藏匿了很久的孤零。
两人的呼吸纠缠如缕,迟让声音低哑又很轻:“你看见的所有,都是淮先的记忆,你是淮先,你不是方时序。”
如此真实地这句话就在耳边。
方时序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失态的迟让:“我……真是淮先?”
“对。”迟让倦意满满,眼中却阒黑无底,隐见冷峻:“你说的蛊虫,傀儡……还有那句话,都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
“我手中的玉如意本被镶嵌了一道铃铛,只是后来发现这铃铛养蛊,养了一只我从未察觉过的蛊虫,名唤锁魂蛊。”迟让叹了口气,眼神悲悯,“一切都要从这蛊虫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