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来人,不知为何,方时序脑中蓦然传来一丝阵痛。
又是之前那种异样。
他眉头紧蹙,却也没忘记礼数:“久仰大名,谢阁主。”
谢煜回以微笑,眼眸狭细修长,弯成了一勾月牙。
看着他似冷非笑的神情,方时序并未轻易放松警惕,毕竟江尽宣提到的“忠勇军”以及眼前年岁颇轻的谢煜,这两者都来得突如其然。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会感性高于理性,认为这是雪中送炭的幸事。可经历了这么多,真真假假早就不是能凭借听得见看得清再去界定了。
他笑了笑,余光扫向了无人在意的迟让。他便任凭着神君的这副躯壳,成了这屋内谁人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
倒是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坐吧。”谢煜抻手,将椅子往前挪了一下,“小将军别拘着了,今夜宣儿应该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这间屋子还算宽敞,一边都留了三个位子。谢煜挑了近右的中间位置,而他给方时序选的椅子是偏左的中间。
两椅子间多了把高脚桌,上面早已盛了两盏茶杯。
方时序坐下时,扶着椅子的把手,顺手摩挲了檀制的细纹,凹凸有致,线条流畅。
不是一般酒楼能够用上的。
迟让顺着他的位置,坐在临边,手持着的玉如意,两眼扫量着屋内的所有人,像在锚定任何可入眼的细节。
“小将军,我开门见山说了。”谢煜随手拾起茶杯,手指摩挲着,“你消失已久,我们也寻了很久,都挺疑惑你是怎么逃过京师内的重重包围。”
他嗓音压低了些:“难不成是有高人相助?”
方时序注视着这双精明的眼睛,又瞥了眼迟让,斟酌片刻,想着怎么糊弄过去:“谢阁主,侥幸罢了。”
他不紧不慢道:“运气好而已,看来是老天爷还不想我死得这么快。这不是让我也遇见了你们吗?”
“唔”谢煜轻声应道,若有所思,他自知这是敷衍的话,却也没想深问。他目不斜视,继续道:“也是,刚才你那番话我都听得仔仔细细,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如何复仇?”
说这句话时,方时序觉察到静在一处的江尽宣也忍不住身子前倾动了动。
屋内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方时序却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和温度骤然清晰了起来。他想复仇吗?从始至终,查清冤情都是他的执念。
可是提到复仇,他也有顾虑。
如今自己活死人的模样,会与身旁的迟让走向万劫不复的局面。
是啊,他是一个随时都会上路的人,却也是一个背负了沉重心思的人。
便是这短暂的沉默后,他想了想,眼神阴郁,敛起了内心中这最深的愿望。
“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他反问道。
是真心话,也是句试探。毕竟自从踏入了这里,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无论是突如其来投诚的江尽宣,还是面相善意的谢煜。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看向谢煜时,心里都不太踏实。
……
是满是笑意的假,将表面的亲近都堆积在了脸上。那种目色,总是流露出难以捉摸的不怀好意。
若是从前,看着熟悉的物件,听着沁脾的故事,方时序还会轻信几分。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他再也不敢去赌,这世间面向他的任何善言。
除了某个人。
那个唯一已经脱离了世俗认知,让他心底稍微存有心安的神君。
迟让。
“小将军,我们目前收集了许多的线索,大致有了方向,但是就差一个主心骨,一个可以推动'忠勇军'重拾使命的人。”沉默之后,江尽宣先开了口。
她的态度似乎特别坚定,给的答案也非常明确。就像手持着投名状,就等方时序指明方向,朝着向前推进。
“那个人就是你,你还活着。你活着就代表着我们不会散,就有希望能找到陷害将军的那些奸佞。”
“只要你愿意,我江尽宣以及我们'忠勇军'就算付出任何代价,都会做到。”
任何代价?
说这句话时,迟让抬了下眼皮,抖动了半分。他太熟悉这句话了,在九天,这女子也说过同样赤诚的话。
只是在那时,他们身份不同。不是这样上对下的距离,而是绑在一起曾经共患难的挚友。
迟让的眼神越发浑浊,凡间的一切倒像是在重演九天的一些片段。一些独属于他和淮先的经历。
面对江尽宣的直言不讳,方时序的内心有些波动,却只是轻轻起了涟漪。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背后被人撑了一把的错觉了。
“是。”谢煜见了江尽宣的反应,之前轻佻的模样也严肃了几分。他淡淡答道,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又自己斟满一杯,“我们都知道将军一定是被诬陷的,只要你想查,扶芳阁倾尽全力都会查到底。”
说完,他立了起来,环顾着四周的一切:“扶芳阁上到我,下到小厮丫鬟都曾受过将军的恩惠。我们平日里也从权贵那探听了很多情报,我想你一定很感兴趣。”
“所以现在有了眉目了?”方时序问道。
谢煜点了点头,“至少挖出了几个关键人物。最近风头过了,消息也越来越多了,虽然千头万绪,但总归都会有有用的。”
“比如,当晚给将军传递口谕的就是圣上身边的宫典公公。”
“你是说让爹调兵的那道口谕?”
“没错,就是那道无迹可寻的一道口谕。”
谢煜将茶杯举在方时序眼前,问道:“小将军,你若想得到更多的消息,不妨加入我们,只要有你在,我们定会很快给将军复仇的。”
方时序苦笑了两声,谢煜谈的一切都像漂浮在水的浮萍,诱人上前却水深万里。谢煜给的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似乎就等着他自己跳下去。
他紧紧注视着幽幽水纹的茶盏,想获取更多的线索,也更想试探一二,“想必你们也知道,一道口谕怎么会让忠国公一夜之间就被定罪。爹被污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放眼这整个京师都将他推向了叛党的深渊,而背后那只手的权位恐怕不是你我所能撼动的。”
“灭门后,那些曾经对爹也说过忠心、感恩的权贵叛的叛,逃的逃。”说着,他自嘲而笑,笑声很轻,也很无奈,“人走茶都凉了,爹当初收留你们也是想你们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如果选择了复仇,会被严刑拷打,或许也会不明不白死了。”
“那个时候,'忠勇军'还会继续选择复仇吗?”
“……”
“我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如果因为复仇失去了,我死而无憾。”江尽宣一改之前女子仪态,举足之间都透着江湖儿女的血性。
方时序转向了谢煜:“那你呢,谢阁主?”他清晰知晓,眼前这人家财万贯,如果不参与这些事情就可以安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如何凭往日旧情选择去轻易葬送现今拥有的一切?
谢煜:“小将军,你不用担心,扶芳阁出事第一个死的会是我,扶芳阁的阁主。在重新集结这帮'忠勇军'的时候,我就抱着必死的决心。”
看着情绪起伏的二人,尤其是江尽宣,方时序脑中蓦然又是一阵刺痛。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熟悉了几分,可是却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村子里那些失散的女子魂魄,还和他们有关,究竟是敌是友,只能静观其变了。
“好,我加入你们。”方时序应道。
听到这句回答,江尽宣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她随口唤着阿沛:“太好了,今日怎能少得了好酒接风,阿沛,快去取几壶来。”
谢煜也闻声笑道:“对,小将军回来了,今夜我们都不醉不归。”
*
芳阁夜深,灯火通明。喝了不少的方时序被安排在了较好的雅间。屋内有飞檐卷翘的琉璃瓦,也有玉璧磬香的装饰物。
夜里深凉,屋内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头脑发诨得厉害的方时序。两耳昏沉回鸣,睡得不太安宁。
他与迟让分榻而睡,所以翻动的动静虽然频繁,却也没扰了神君清净。只是漫漫长夜,翻动的次数多了,还是会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
“……”迟让无奈起身,转头看向了躺在床上不太安分的方时序。
他走近前去,将手臂挥之来挥之去,在方时序的额头上方轻拂了几下。
本是殷红的脸颊慢慢褪了色,而翻动的方时序也莫名安静了不少。或许是头痛突然减轻了许多,方时序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诧异发出了声:“神君?”
“喝不了就别喝。”
方时序轻揉着自己的额间,他哪曾想扶芳阁的酒劲这么大,本是想客气应付,谁知没喝两壶心思就飘走了。
“没想到,去查个阵法,竟找到了爹的旧部。”方时序微微感慨,“神君,你说他们真的会和起这道泯灭道义的阵法有关吗?”
迟让低沉开口:“你已经相信他们了?”
方时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心中自是有很多疑惑,但是也不敢放下忌惮。”
“你是对的,那个谢煜。”迟让意味深长,“他是人,但是他身上拥有妖的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