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暗流涌动,而北境的沈逾庚,在收到应鹤舒“功高不矜,威重不怒。谨言慎行,静待风过”的告诫后,愈发低调沉稳。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整军、筑城、练兵、安抚流民之上,对朝廷的封赏表现得感恩却不敢有丝毫居功之色,奏疏中言辞愈发恭谨,事事请示,绝不自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朝会,一名御史突然出列,手持奏本,言辞恳切却暗藏机锋:“陛下,沈将军北境之功,天地可鉴。然臣闻,军中或有议论,谓落鹰峡之胜过于巧合,焚粮之举虽险成功,其间细节似有未明之处。为免天下疑窦,损将军清誉,臣恳请陛下,遣一稳重干练之员,前往北境犒军之余,亦可详查战果,明示天下,则将军之功更显,朝廷之赏更明!”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不少目光投向了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眼观鼻、鼻观心的户部尚书李翰林。李翰林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龙椅上,长熙帝微微蹙眉。大周开国不过数十载,三代帝王基业,他从父皇手里接过百废待兴的大周,朝中却无甚新鲜血液。他欣赏沈逾庚,但身为帝王,对边将坐大天然存有戒心,此言确实也撩动了他心底的一丝疑虑。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驳回,而是目光扫向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立刻有几位官员出列附和,言辞虽各异,核心却都是“查清也好,以示公允”。
就在此时,一名与应家素来交好的老将军出列,声若洪钟:“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大为不妥!北境将士刚刚经历血战,士气方稳,朝廷此刻遣使去‘详查战果’,是何用意?岂非寒了将士们的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例一开,往后边将谁还敢奋力杀敌?只怕未败于敌手,先死于谗言!”
双方各执一词,朝堂上争论渐起。
消息很快传到了漱玉斋。
应鹤舒正在抚琴,琴音淙淙,却隐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意。听完应执钧的急报,她指尖一抖,指甲磕在弦上,装出金石相击之声,秦音随之戛然而止。
“果然还是来了。”她冷笑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冷嘲的红晕,“‘详查战果’?说得冠冕堂皇。”
她沉默片刻,忽而问道:“陛下当时神情如何?”
应执钧仔细回想了一下探子的话:“据说,陛下并未立刻决断,似是……有所疑虑。”
应鹤舒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帝王心术,最难揣测,尤其是对掌兵权的将领。此事若处理不好,沈逾庚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取纸笔来。”她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
她迅速写就三封短信,装入不同的信封,交给应执钧,语速快而清晰:“这一封,立刻送往北境给沈将军。让他主动上表,奏请陛下派员巡查北境防务、抚慰将士、核算军功,态度务必诚恳积极,并列出详尽的接待巡查章程,事无巨细,主动请朝廷查验。”
应执钧一愣:“阿姐,这岂不是……”
“以退为进。”应鹤舒打断他,“主动请求,姿态做足,反而显得心中坦荡。陛下见此,疑虑或可消解大半。且将‘详查战果’变为‘巡查防务、抚慰将士’,重点便不同了。”
“第二封,送给都察院的刘御史。让他明日上朝时,不必直接反驳查证之事,只痛陈狄人新败,右谷蠡王部与阿那契嫌隙已生,此刻北境安危系于沈将军一人之身,朝廷任何可能动摇军心、分散将军精力之举,都可能让狄人有机可乘,重燃战火。将议题从‘查将军’引向‘稳军心、防狄人’。”
“第三封,”她顿了顿,声音压低,“送给宫中我们的人,想办法让陛下‘无意中’想起,去岁李尚书千金重病,是沈将军的师父、已致仕的老太尉暗中举荐了杏林堂的苏大夫,方才转危为安。让陛下知道,沈将军师门与李尚书,并非毫无香火情分。”
三封信,三个方向,精准地指向了龙椅上的帝王、争论的朝堂以及潜在的幕后推手。
应执钧听得心潮澎湃,立刻转身去办。
两日后,朝会再议此事时,风向果然微妙变化。先是沈逾庚主动请求巡查的奏表送到,言辞恳切,规划周详,令天子眉头稍展。接着刘御史一番“防狄重于查将”的慷慨陈词,引得不少武将和务实文官赞同。最后,也不知是谁在陛下耳边提了一句李尚书与沈将军师门的这点渊源,长熙帝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李翰林。
李翰林感受到天子的目光,心中顿时一凛。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夫人从某位诰命夫人处听来的“闲话”,说因为他户部卡军费惹得陛下不悦,连累家中病弱女儿都跟着担忧病情反复……再结合眼下情形,他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就在长熙帝即将开口决断之际,李翰林出乎意料地出列了,他朗声道:“陛下,老臣以为,刘御史所言极是。北境安危为重,沈将军忠心可鉴,主动请巡更是坦荡。当下确应以稳军心、固防务为要。巡查可派,但重心当时抚慰将士、核查军需粮草是否到位,助沈将军稳固边防,而非吹毛求疵,追究细枝末节。
他一开口,原本一些附和他的官员顿时哑火。
长熙帝见状,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当即从善如流,定了巡查基调,并特意指派了一位素以公允著称、并非李翰林派系的官员前往。
一场危机,再次消弭于无形。
消息传回漱玉斋,应鹤舒只轻轻咳了几声,淡淡道:“知道了。” 她走到琴边,再次拨动琴弦,这一次,琴音平和舒缓,如春风化雨。只是弹奏片刻,她便感到一阵心力交瘁,不得不停下喘息。
这盘棋,还在继续,而她,已渐感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