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凛冽终于被真正的春暖取代,院中的老树枝桠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也倒春寒的凛冽终于被真正的春暖取代,院中的老树枝桠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也带上了泥土和花草复苏的清新气息。
连续晴好了几日,漱玉斋内室的药味似乎也被冲淡了些。应鹤舒的病,如同被暖阳抚过的冻土,终于缓慢地舒展开,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下榻,在云袖的搀扶下于院中略微走动。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忽而对一旁习武的应执钧轻声道:“整日拘在屋里,闷得慌。执钧,陪我去街上走走。”
应执钧闻言,立刻收了势,脸上满是惊喜和担忧交织的神色:“阿姐,你身子才刚好些,外面风大……”
“小姐……”侍立一旁的云袖闻言正想劝阻,她是应鹤舒的贴身侍女,前些时日被应鹤舒派出京做事,刚刚回来,见小姐这副大病初愈模样心疼坏了。
“无妨,披上斗篷便是。云袖也跟着,有你们俩在,还不放心吗?”应鹤舒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再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
见她坚持,应执钧自然无有不从,连忙吩咐下去备车,又特意挑了两名身手最好的武婢随身护卫。他知道姐姐虽不常出门,但每次出门,都并非单纯为了散心。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的东市或西市,而是绕到了城南相对清静的一些坊巷。应鹤舒并未下车,只让车夫放缓速度,她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静静地掠过街道两旁的店铺、宅邸,偶尔在一些看似普通的茶肆、书铺前停留片刻。
她看的不是热闹,是人心,是这京城水面下的细微流向。
行至一间名为“清谈居”的茶肆附近,她示意马车停下。此处文人雅士、小吏商贾混杂,消息最是灵通。
“执钧,你去里面要个临窗的雅间,点一壶清淡的茶。”她吩咐道,自己则依旧留在车内,并未露面。她并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应执钧会意,很快安排妥当。雅间的窗户正对着茶肆大堂,虽隔着一层竹帘,但里面的谈笑声却能清晰地传出来。
应鹤舒在云袖的搀扶下,悄无声息地进入雅间坐下。她并未饮茶,只捧着一个暖手的小炉,靠着窗,闭目养神般,实则耳中捕捉着楼下传来的每一句议论。
起初多是些风花雪月、朝野趣闻。渐渐地,话题便转到了如今的朝局和北境战事上。
“……要说这沈将军,真是年少有为,国之栋梁啊!” “可不是,若非他,幽州危矣!” “听说陛下厚赏,却被他大半分给了麾下将士,如此不贪功,真是难得。”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一片称颂中,总有些不和谐的音调,小心翼翼地掺杂其中。
“……不过,这功劳也太大了些,弱冠之年,封赏如此之重,未必是福啊……”
“嘘……慎言!听说……只是听说啊,朝中已有御史准备上书,要细查当初落鹰峡之战和火烧粮草之细节,总觉得……太过巧合顺利了些……”
“哦?还有此事?莫非……” “谁知道呢,树大招风啊。何况,武将掌兵,又立下如此不世之功……”
……
那些声音压得极低,但在应鹤舒耳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面色平静无波,只有搭在暖炉上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果然来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之前的构陷虽
被暂时化解,但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那些看似随口的议论,背后未必没有推手。
她轻轻咳了两声,应执钧立刻紧张地看过来。 “阿姐,可是累了?要不我们回去?” 应鹤舒缓缓睁开眼,眸中是一片深沉的静水:“无妨。再坐坐。”
她又听了一会儿,直到那些议论渐渐转向别处,才微微颔首。云袖立刻上前,为她系好斗篷的风帽,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应执钧护卫在侧,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雅间,下楼登车,仿佛从未出现过。
马车重新驶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车内,应鹤舒靠着软垫,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忽然轻声对应执钧道:“回去后,让咱们的人,留意一下今日茶肆里那几位议论‘树大招风’和‘御史欲查细节’的常客。看看他们平日里,都与哪些府上有来往。”
“是,阿姐。”应执钧神色一凛,立刻明白姐姐的用意。
“另外,”她顿了顿,补充道,“给沈将军的信里,再添一句:功高不矜,威重不怒。谨言慎行,静待风过。”
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这京畿之地,涌动的暗流从未平歇过,明枪在天家庙堂之上,暗箭在市人言语之中。至少,在这春日煦暖的街头,她曾真实地呼吸过一口市井的空气,聆听了片刻尘世的喧嚣。
应鹤舒那日茶肆一行后,对应执钧吩咐下去的事很快有了回音。
底下人仔细查探了那日议论最“活跃”的几人,其背景看似分散,有不得志的文人,有小有产业的商贾,甚至还有一两个在清水衙门混日子的小吏。然而,抽丝剥茧之后,几条若隐若现的线,竟都隐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当朝户部尚书,李翰林的府邸。
李翰林并非军方人士,亦非言官,与沈逾庚似乎并无直接利害冲突。但其人素来与几位对兵权颇为敏感的宗室亲王过往甚密,且掌管天下钱粮,对北境大军日益增长的军费开支,早已颇有微词。若由他或其关联之人暗中推动对沈逾庚的“细查”,动机和能量都绰绰有余。
得到回报时,应鹤舒正临窗摹着一幅字帖。闻听此言,她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有所料。
“阿姐,这李尚书……我们该如何应对?”应执钧眉头紧锁。文官系统盘根错节,尤其像李翰林这等位高权重之辈,并非轻易能动。
应鹤舒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下,拿起宣纸轻轻吹了吹墨迹,方才抬眸:“李翰林此人,爱惜羽毛,最重清誉。直接冲突,不明智。
她略一沉吟,道:“我记得,他有一位极宠爱的小女儿,去年似乎染了怪疾,太医院束手无策,后来是请了京郊‘杏林堂’的一位姓苏的老大夫给治好的?”
应执钧略一回想,点头道:“确有此事。那苏老大夫医术极高,但性情古怪,从不登高门府邸,只肯在自己堂中看诊。当时还是李小姐被悄悄送去的。”
“甚好。”应鹤舒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云袖,备车,去杏林堂。”
“阿姐?”应执钧一怔,“你身子才好些,去那地方做什么?若是看病,我请苏老先生过府便是。”
“非是看病,”应鹤舒已站起身,云袖忙为她披上斗篷,“是去‘偶遇’。”
京郊,杏林堂。
应鹤舒到时,堂内病人不多。她并未直接去见苏老大夫,只让应执钧去询问一些温补药材,自己则由武婢陪着,在堂外的药圃旁慢慢踱步,看似在欣赏那些初生的药草嫩苗。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讲究的马车悄然停在附近。车上下来一位戴着帷帽、被丫鬟小心翼翼扶着的纤弱少女,径直入了杏林堂的内室。
又过片刻,应鹤舒才仿佛散步累了般,轻轻咳嗽了几声。应执钧会意,立刻上前对药童道:“我家姐姐旧疾不适,久闻苏老先生妙手,不知可否请老先生一看?”
药童入内通传。不多时,便请他们进去。
内室中,苏老大夫刚为那位戴帷帽的少女诊完脉,正在写方子。少女的丫鬟侍立一旁,神色紧张。
应鹤舒入内,目光轻轻扫过那少女,并未停留,只向苏老大夫微微颔首致意,便安静地在一旁等候。
苏老大夫写罢方子,仔细叮嘱了丫鬟诸多禁忌,那丫鬟一一牢记,这才扶着少女起身。少女经过应鹤舒时,帷帽微动,似是好奇地看了这面色苍白、却气质清冷的女子一眼。
待那主仆二人离去,应鹤舒才上前坐下,伸出手腕,云袖为她覆上丝帕。
苏老大夫凝神诊脉,眉头渐蹙:“姑娘此乃先天心脉受损,兼之思虑过甚,耗伤心血……能维持至今已属不易,切忌再劳神操心。”
应鹤舒淡淡一笑:“多谢老先生关怀。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她话锋微转,似不经意道:“方才那位小姐,观其气息步态,似是大好了?老先生果然医术通神。”
苏老大夫捻须,面上露出一丝得色:“李家小姐那病症确实棘手,乃罕见的寒毒入络,幸得遇老夫……如今只需好生调养,便无大碍了。”他说得顺口,说完才似觉失言,瞥了应鹤舒一眼。
应鹤舒却仿佛未曾留意,只顺着叹道:“李尚书爱女心切,如今小姐康复,想必心中大石落定,也能更安心为朝廷效力了。听说近来北境军费吃紧,户部上下压力颇大,李尚书怕是忙得焦头烂额。”
苏老大夫哼了一声:“朝廷大事,老夫不懂。只知病家求医,无分贵贱。便是尚书之女,亦需遵医嘱静养,岂能因外界纷扰再损心神?”言下之意,似是李小姐近日因家事烦忧,病情略有反复。
应鹤舒不再多言,只安静听完苏老大夫的医嘱,取了药方,便告辞离去。
马车驶离杏林堂,应执钧才迫不及待地问:“阿姐,方才那是……”
“李尚书的千金。”应鹤舒靠在车壁上,略显疲惫地合上眼,“看来,李尚书近来因北境军费之事,压力不小,连家中病弱的女儿都受到了影响。”
她睁开眼,眸光清亮:“这是个切入点。李翰林最爱此女,若他知道,有人因为他暗中推动的那些‘风波’,可能间接导致北境局势再生变数,从而让他继续为军费焦头烂额、甚至可能牵连家中不得安宁……你猜,他还会那么积极地去做那把暗中伤人的刀吗?”
应执钧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们可以想办法,让李尚书‘无意中’知道,他的一些举动,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影响他女儿的静养!”
“不必我们直接去说。”应鹤舒微微摇头,“让与李家相熟、又知晓李小姐病情的夫人,在闲谈时‘无意’透露即可。比如,听说因为朝中有人质疑沈将军,北境军心可能不稳,万一战事再起,尚书大人怕是又要夙夜忧叹了……李小姐那般孝顺,若知父亲如此操劳,于心何安?”
话语轻柔,却如绵里藏针。
应执钧心领神会:“我这就去安排,定做得不着痕迹。”
应鹤舒重新闭上眼,轻轻按了按心口。
又是一步暗棋落下。
无需刀光剑影,只需轻轻拨动人心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便足以改变风向。
只是,这步步为营的算计,何时才是个头?她望着车窗外流逝的春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