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林檎在厨房帮老林切菜时突然接到了于曼的电话。她没空拿手机,只好拜托秦女士帮她开了免提。
“走走走,蔡老板刚刚突然让侄子打电话说今晚继续拍了。”
“啊?”林檎放下菜刀,伸手就要解围裙,“昨天半夜的时候,他侄子不是说拍不了吗?”
林檎还记得昨天她好不容易把傅里安从脑海中赶跑,结果半夜却被群聊电话吵醒。
她睡得昏昏沉沉,只记得蔡英杰的侄子好像说话不太客气,惹得汤新骂了好几句。
“不太懂。电话号码是他侄子的,但是好像是蔡老板亲自打的,具体还是要傅……”
林檎大喊:“要负责人来告诉我们比较好!”
于曼被她吓得忘记要说什么,“啊?”
林檎朝老林笑了笑,扯了几张纸巾擦手接过手机往外走,她把免提关了,“你在哪儿呢?出门了吗?”
“我在学校,正往地铁站赶呢。你没看群吗?小皇帝今天被留下加班去不了,傅里安正巧和汤新在一起,接到电话就说直接在烧烤店见。”
“那我也现在过去。”
秦女士正坐在沙发上看古装剧,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你怎么天天往外跑?”
“我之前在家,你要我出去多走动。现在我开始拍纪录片了,天天往外跑,你又不乐意了。”林檎边说边往卧室走。
秦女士出声提醒,“记得带上伞!再加件外套!天气预报说会下雨。”
老林没忍住吼了一声,“还有钥匙!我和你妈今晚要去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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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刚肉疼地给了出租车费,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于曼气喘吁吁,“早知道我也打车了,跑得累死我了。”
林檎本来也想过坐地铁,但一看路程得花费将近一个小时,她怕蔡英杰半途反悔,狠了狠心还是用了打车软件。
“你应该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富二代。”林檎握住她的手,“这点你还是得向汤新学习。”
汤新今天干脆搬来了三台摄像机,准备全方位无死角地拍摄。
有顾客看到他这个架势,也从包里拿出镜子看自己是否仪容端庄。
他招手,“于曼,过来帮个忙。”
林檎知道拍摄超出自己的知识范围,只好把视线移到另一边。
环视一圈,她的视线却撞上了正在吃东西的傅里安。
她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你没吃饭?”傅里安朝她走了两步,“吃吗?”
林檎见他袋子里装的居然是水果,虽然不能充饥,但也比空腹好。
“你买这么多苹果干嘛?还有水果罐头?”林檎不能理解。
记忆里傅里安不会吃保质期太长的食品。他连水果干都不碰,怎么突然买起了罐头?
“嗯,你吃吗?”傅里安出声,“凤梨的。”
“我想吃黄桃的。”她没察觉傅里安悄悄捏紧的手,“我洗个苹果吃吧。”
林檎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觉得有些怪怪的,“谢谢……”
汤新远远地看见了,“啧啧”两声。
于曼正在调试光圈,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叹需要多学两门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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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第二次拍摄,但蔡英杰面对镜头已经自然很多。
或许是因为最难以启齿的堕落部分已经讲述完毕,他今天的表情也很放松。
蔡英杰往茄子上刷了薄薄一层油,把它移到烤架最外端。又伸手夹了一个碗状锡纸放到一旁,林檎通过镜头看得清楚,锡纸里是洒满小米辣的脑花。
他像昨天那样重复着烧烤的动作,主动开口,“接着昨天的讲,是不是该说我重新开店的原因了?”
今天的运镜是于曼在做,她本来想回头问问他们的意见,就听见傅里安“嗯”了一声。
蔡英杰用刀把茄子剖开,说道。
“开店这么多年,我的积蓄还是足够支撑我和璐璐后半辈子的生活。去过那里之后,我越来越上瘾,有一次甚至白天也去了。”
“幸好它白天不开门,否则我估计重新开店的钱也会赔进去。”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本质是半只脚踏入陷阱而不自知的人,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蔡英杰在那条小巷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两小时,到后来的彻夜,他投入了无数的金钱,得到的“回报”是银行卡里的积蓄少了将近一半。
“什么以小博大、富贵险中求,我每次想走的时候,这种念头就会冒出来。侥幸心理嘛,人都会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蔡英杰往茄子上刷了浇头,又熟练地撒上调味料,继续说道。
“有一天早上,我记得好像是六点半。”
他那个时候的心态,已经从最开始的心虚,转变为理所当然:这是我的钱,怎么使用是我的自由。
蔡英杰甚至还买了小区门口的油条当作早起锻炼的伪装。
“璐璐那天就坐在家门口等我,身上围的就是这条围裙。”蔡英杰给茄子撒上葱花,移到餐盘里,递给了服务员。
“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她在给我机会。”
那时候蔡英杰已经沉迷赌/博将近半年,一般的老虎机已经满足不了他,还主动要求老板加码。
十赌九输每天都在重复,剩下的那一赢就是勾着他继续沉迷下去的原因。
“当时璐璐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她说自己去医院做了检查,得了轻微的产后抑郁,但现在自我调节好转了,但还是需要注意。”
他顿了顿。
“她说,医生强调要营造一个温馨一点的家庭环境。”
“她应该是早就发现我在赌博了,只是没说。”
掩耳盗铃的故事让每一个读过的人都发笑,但轮到自己时,却比故事里的小偷更快地往耳朵里塞上了棉花。
“后来我又出去赌了小半个月,把钱败得差不多了。那天一回家,家空了。”
蔡晓璐在七点时给他打去电话,说自己不希望有一个赌鬼爸爸,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赌鬼外公。
蔡英杰哭着在电话里求他们回来,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去小巷。
“但我后来没忍住……又去了。”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蔡晓璐带着孩子走得毅然决然。
没有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带手机。
蔡英杰把烤架上最后的那份锡纸脑花移到碗里,自嘲道:“都说吃哪儿补哪儿,我看我就该多吃点这个。”
“为了赌/博,把家给赌散了。”
林檎替他把脑花端给服务员,问:“那你有找到她吗?”
“没有。我连她住在哪儿,还在不在江城都不知道。”蔡英杰苦笑,“我接受你们的采访,也是希望播出之后,她看到了视频,能够回来。”
蔡英杰说自己开店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没钱了。
贪心倒是有两个。
一是希望女儿能回家,二是希望自己能开个分店。
“我师傅说这个烧烤手艺传男不传女,我没这个讲究。不过做餐饮,女生可能吃的苦会多些。客人闹事啊、被人骚扰啊……”
蔡英杰说着没忍住流了两滴泪,他的嘴角极力向下撇,像在压抑自己。
“我还是希望她能回来……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多苦啊……”
他摸了两把泪,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店门外沉默地抽烟。
学徒见状连忙接替了他的位置,继续烤熟剩下的食材。
汤新把其中一个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他寂寞的背影,和店内的喧闹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学徒犹豫着开口。
“其实我师傅很怕孤独的。他一开始找我当学徒,收费一个月是三千。我能在店里吃住,但是要负责一切打杂。”
“璐姐离开之后……师傅就不收我的钱了,反倒给我发工资。我以为他不要我学技术了,但他还是照样教我。”
“他说如果璐姐不回来,他希望死的时候,至少我得把他送到殡仪馆去火化,每年清明节给他上两柱香。”
“师傅连自己的墓地都买好了……”
蔡英杰抽完一支烟,走回烤炉旁,“我能不能商量个事?”
……
采访地点移到了店门外。
蔡英杰在他们搬运器材时一直偏头看向一旁闭店的两间店铺,他的眼神里有一点点希望。
他想换采访地点的原因很简单,他要用小巷来做例子。
“我把这两间店铺也租下来了。还在装修,分店的事情先往后靠,先从扩大店面做起。”
“但我其实也怕自己会失败。”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里不行了。”
蔡英杰说自己从去年开始,对味道的敏感度突然急速衰退。炒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除了自己,其他人没法入口。
“说来也好笑。做菜的人味觉失调,这和废了也没什么区别。”
蔡英杰摇了摇头,却没多少可惜。
“可能这就是报应?我也不太懂。去检查,医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说可能是年纪到了。”
“不过幸好我师傅教我的时候,调味都会有严格的克数。”
“中国人做菜,有时候讲究感觉,加调料经常说少许这个词。你看那种做菜的培训学校,同样的师傅教出来,味道都是千差万别。”
“所以经常有老顾客来,说我们店里的味道二十年不变,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们店里调味都是用秤称过克数的。当然也有说味道变了的,我就觉得更好笑了。”
“明明只是来吃的人心情变了而已。”
蔡英杰讲到最后已经没什么话好继续说的了。
“开店嘛,见多了别人的生活,就以为自己能从中得到教训了,能避开所有的水坑。结果一不小心,还是摔了个满脸泥。”
他说自己开连锁,是想把自己的人生过得更充实。不要临死,还只能想起曾经沉迷赌/博的自己。
别人走过的路,登过的山,都是属于别人的风景,不是他的。
一直沉默的傅里安出声道:“蔡老板,最后对着镜头说一句话吧。”
蔡英杰在裤腿上用力地搓了两把手心,又往下拉了拉皱起的上衣。
背景是两间无光的店铺,他开口道:“璐璐,回家吧。”
于曼关了摄像机电源,“谢谢你,蔡老板。”
要当着面说自己的过去并不容易,更何况这些话可能还会播出给其他人看见。
最后那句话像用光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勉强摆了摆手。
“其实我才要谢谢你们,毕竟播出去了,大家都知道我们家味道绝对不会变。”
他看着林檎,突然说了句“谢谢。”
“不然这些话我可能都没处讲。”蔡英杰已经在重新走回烧烤店,那里的热闹在欢迎他。
林檎愣了两秒,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招手大声地喊:“扩张了我一定来,天天来!”
有人出声打断她。
“常吃烧烤容易致癌。”是傅里安,“两个月吃一次是极限了。”
于曼和汤新摇着头走开,吐槽他KY。
倒是林檎,站在原地,慢慢缩回刚刚还在晃动的右手。
她感受到傅里安视线,小声地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