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所在的小区绿化很好,在一座城市的高新区。这里平时也很安静,上下班点算是高峰期,路边的秋花开得旺盛,一路的美景吸引了不少人走走停停来拍照。
裴攻止走在路上,似乎与那些人融在了一起。
他享受着这刻宁静,傍晚的光洗涤着即将步入黑暗的灵魂。
他慢吞吞走过一片人工湖,湖面游着成对的鸳鸯,鸟儿飞过,发出啾啾的叫声。
橘色的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偶尔泛起的涟漪仿佛激荡起过去的故事,自湖底滚滚上涌,献于世人。
他想起早年自己曾生活过的小城,想起唯一的中央广场上立着的那个男孩……小芽将自己的面包掰成碎屑,一双手冻得通红,纵使肚子饿得咕咕叫也要先给鸟儿喂上一口。
曾以为,那就是未来的模样,那就是自己的全部,那就是这辈子能永远拥有的一切……但年轻的生命还是停在了最美的年华。
年轻的孩子们在广场上聚集,欢声笑语引来了月亮的青睐,骄阳的炙热已在秋季的傍晚退散。
最亮的启明星逐渐显现,那是远方道路的明灯,就像远航的灯塔,一闪一闪的光辉,让远游的人们找到归家的路。
裴攻止停了下来,忽然想用相机拍下这刻的静谧与美好。
老旧的手机已不能承载记录美好的功能,他摸出方旗扬送给自己的新电话,不得不承认,科技的进步真的给人们带来很大的便利。
划开屏幕就是相机,相机里映出的画面和眼睛看到的、感受到得仍有些不同。
广场的白椅上三三两两坐着疲惫的人,他们相互挨着,再或者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是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关系。
橘色的晚霞中,水面一片氤氲,裴攻止举起相机录下了游过湖面的鸳鸯。
这一幕多少有些育林院余晖傍晚的老态。
那山林后的湖水,是他嬉戏游玩的乐园,他曾无数次站在湖水中央,想过死亡……奈何孤儿院后湖的水太浅,他的勇气又不够多,于是,就这样活了下来。
录像里有跑过去的少年,有玩着轮滑的幼儿,还有站在湖边危险行走的青年……
圆圆的湖,错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凸起的石墩子将湖水围成一团,失去了自然的魅力,但也保护了一方安全。
裴攻止放大镜头里的人,那瘦瘦的人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走在窄窄的石墩上。
前方是错落的石头,他笨拙地跳起落下,大概是踩在了石头生出的青苔上,脚下一滑……也或许是受伤的膝盖还没好,总之,裴攻止的心跟着揪了一瞬。
他放下电话,就在以为对方要滑进水中时,突然撞入视野的男人及时将其抓住。
那两人相互用力,一拉一跃,利落的到达了安全地带。
他看见年轻的男孩仰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过,饱满的额头染上一抹暖色,那张脸颊泛着惊险后的红晕,紧紧握着拯救他的男人,婉转说笑。
他总是这样疯疯癫癫……他身边的男人一脸严肃,看得出十分担心。
终于,在一番交谈后,男人忍不住将男孩拥入了怀中……
裴攻止忽然觉得尴尬,轻轻移开视线,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会让他很不舒服,纵使主角不是自己。
其实,令他不太自在的还有一个原因——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发现,原来这片美丽的广场后就是w市政府。
于他而言,这种地方不算安全。
巍峨高耸的楼前,有个瘦小柔弱的人。
裴攻止收起电话,留存着那段意外拍下的视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 ——
在这里见到方旗扬完全是意料之外,而想起临别时强吻对方的事,他便有些心虚。
被罗承恩拥抱着的男孩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即使裴攻止戴着帽子,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他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小方,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一声不响地离开我,也不要做那些可怕的事。这次是万幸中的万幸,我甚至不敢想如果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向你哥哥交代……”
“我喘不上气了。”方旗扬的声音闷闷的几不可闻,他的视线还在那黑色的背影间流转,不过他没有推开罗承恩,也没想过追上去。
直到裴攻止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广场尽头……
紫色的花开满两旁,人行道上溢满了花香,偶尔飘向湖面,香气宜人间,人心也跟着浮动起来。
罗承恩撒开怀抱,一双手仍旧抓着他的肩头,生怕他会忽然跑开一般。
那双手轻轻上下揉着他冰凉的臂膀。
方旗扬穿着单薄的T恤,那件最喜欢的运动外套被他扔进了垃圾桶,不过,还在家里。
而那件外套下,裴攻止的气息还像夏天般滚烫炙热……
“你在看什么?”罗承恩蹙眉低声问他,他随着方旗扬的视线向远方看去,人来人往的人群并无特别。
男孩收回目光轻轻摇头,稍有些心不在焉。
“小方,答应我!日后决不能再做这些出格的事了。你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我帮你,好不好?”罗承恩担心地重复着方才的话。
男孩点头,乖乖应声。
往往这种时候的他答应的事情都是真心的,但过后忘记了,也是真的。
罗承恩叹了口气,暂且放下心来,带着商议的口吻又道:“你喜欢这里,那就在这儿生活。现在手续也办完了,明天起就老老实实工作?我每天会按时按点送你上下班,晚上就跟我回家。”
所谓的商议,实则都是既定的轨道。方旗扬觉得多余,也多余和罗讨价还价,想了想道:“我想去1907。”
“那儿不太安全。”
“你不是说事情都过去了吗?”
“一部分过去了,可谁也保证不了那些外国警察会再对你做些什么。”罗承恩语重心长,方旗扬蹙眉:“这儿是国内,他们不敢那样肆意妄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为上。”
“嗯。”他知道自己又要被监视了,但却并未反抗,似乎已经认命。
罗承恩看着他,摸摸他的脸颊,捏捏他的耳垂,哄着:“好了,现在我们去吃饭,好不好?今天可以吃你想吃的。”
因为身体缘故,他在饮食方面也常常受限,不过,这一切他都已经习惯。方旗扬乖乖点头,罗承恩开怀又问:“那想吃什么?”
“虾?龙虾。”
“火锅?还是别的?”
“火锅。”
“好,但是不能吃辣的。”男人满口答应,继而再同他讲条件。
他一言不发地点头,罗承恩走在前方,拉过他的手,紧紧地仿佛他立刻就会逃掉……
方旗扬并不高兴,步伐缓慢。
罗承恩想,如果这孩子能一直这样乖巧,那作为他专职医师的自己就能轻松许多。
“承恩。”
“怎么了?”
方旗扬站在车旁,罗承恩为他打开车门,想要把他塞进车里,男孩双唇煽动,又说了些什么……
—— —— ——
裴攻止就站在马路转角,一丛紫色的花丛间,他悄无声息地看着两人上了车,在消失的余晖中渐行渐远。
前方的小区就是老秦的家,黑色的车子开过他所在的街。
树木和他的身影在男孩的视野中一跃而过。
车窗打开着,风吹过来,方旗扬忽然想起被绑架那天回程的路上,裴攻止驾着车,自己坐在副驾驶,哼着愉悦的歌,吹着小村庄里清凉的风……
他托腮依着车窗,视线在裴攻止的身上一闪而过,没再回头。
低低的帽檐下露出了罗承恩的车牌号,裴攻止抬眸时车子已飞驰而过。
他看见半个瘦瘦白白的手肘露在窗外……
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忽然震了一瞬,裴攻止收回视线,摸出手机,想不到竟收到了一条来自罗承恩的短信,内容简单,却有点遗憾:谢谢你的熊,但我不喜欢。
就是这条短信,让裴攻止笃定方旗扬方才看见了自己。
他犹豫片刻,并没有删除这条短信,看着那些文字,心底逐渐泛起一丝奇异的不快与失落。
—— —— ——
车子里的男孩将电话还给罗承恩,忽然问他:“为什么警局突然取消了对我的逮捕?”
“事情详情我还不太清楚,过几天等青队闲下来吧,他和小亢知道。”
“嗯。”
晚风拂面,风扬起男孩的发,他的脸红扑扑的,心跳还未彻底平复。
他不知道对自己的逮捕怎么忽然叫停,也不知那些英国人何时才会找来。
温丛嵘有些烦躁,他真的很想很想找到那些人!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处理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忍辱偷生……
想要复仇的种子一旦种下,就要精心浇灌!
用忍耐做沃土,用勇气做露水,将恐惧变为无数的种子撒下,一点一点,让它们成长。
等到足够壮大,就把那些人统统毁掉,最好一个不留!
让那些人也尝尝自己曾受过的折磨……
“小方?你在想什么?”罗承恩很担心他,因为他永远无法猜透这个男孩在想些什么。
方旗扬虽然年纪尚轻,但内心浑浊一片。
这或许是自己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人……第一个这样可怜又可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