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老秦所在的小区。
不得不说熊义武这人办事的确让人放心,裴攻止根据他发来的门栋乃至门牌号,精准地找到了老秦的家。
他并没贸然打扰,而是非常礼貌地站在秦忠树家的楼栋下等候。
从傍晚一直等到夜里**点。
天色如墨,小区里人来人往,仍络绎不绝。
人们晚饭过后总要遛狗散步,老秦也不例外!
自从他的儿子多年前拔掉氧气管离世后,他们家便养了一只狗,可能是老俩寂寞,此生的天伦之乐已是空想,喂养一只狗来,家中想必还能热闹些。
那是一只名叫‘年轮’的八哥犬,这也是熊义武打听到的。
听熊义武说,秦嗣成小时候特别渴望养一只狗,但老秦忙于工作,妻子也非常繁忙,照顾孩子都是问题,所以一直不同意养狗。后来,儿子走了,他便自己养起了狗,狗的名字正取自他儿子的一篇满分作文《我的最爱》,很有年头感的文章了。
老套但又表达出了孩子内心的愿望。
如果我有一只狗,我就给它取个名字,叫做‘年轮’。
年轮,树木内一圈一圈的环纹,很多人用它做比拟,但裴攻止不太能明白。
不过他还记得陆歧路的文章,那个人写的一手好字,在文学方面从小就表现出与他人不同的天赋,更在学业上孜孜不倦地追求,除了第一,他的歧路真的没考过第二名!
所以,当年初中升入高中后,高中一路保送到了政法大学,其实在金钱上自己的支持并不算多。因为歧路本身就很优秀,几乎每个学期都有奖学金拿,由于保送,学费上也特别优惠。
陆歧路的文章很美,裴攻止如今也还记得一段——
我的年龄和树的年轮一起生长,它长大了,我却老了,可我老了,他却还在。
你若问我他是谁,我也无从说起。
他是一副小小的身躯,却装着无限大的能量。
这样的句子,有些苍白虚华,那篇文章没有拿到优秀,是陆歧路唯一没能成为年级范本的作文,但他却毫不在意。
他将作文手抄了一份送给了裴攻止,题目是《我的未来》。
内容和标题,似乎毫无瓜葛。
但裴攻止就是陆歧路的未来。
只是后来在无数次搬家的途中,他弄丢了那份手抄文。
—— —— ——
“汪汪!”狗感受到黑暗中的陌生人,嗅到陌生的味道,冲裴攻止的方向汪汪狂叫。
他并不觉得反感也没有任何敌意,看不清身体的黑狗令他想起了军犬一念。
那是他的狗,他的朋友,他们曾并肩作战,相互救赎,也为彼此牺牲。
其实,想起一念,裴攻止心中的影子再次隐隐浮动,对于方旗扬,他总有一丝感念。
罗承恩告诉他,一念被那个男孩埋在了出事的那片田野里,挨着废旧的建筑,上面压着橘色的旧砖块。
他去找过一念,在它的坟头呆了一会儿,也就是在那里,销毁了从警局偷来的证物。
除了运动衫下贸然的吻,那个男孩还安葬了自己的狗,裴攻止觉得自己理应做些什么偿还。
不过,偶尔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的确对那个男孩有些在意过了头。
分明没有义务,可就是情不自禁,大概或许是因为那家伙,总能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未能保护的人吧。
—— —— ——
楼里走来一个略显年迈的男人,牵着他的狗,狗在楼道嗅了嗅,似乎想要撒尿,为了阻止它,男人呵斥一声:“年轮!”
裴攻止一声不响地跟在遛狗的男人身后,直到走进一片小区的树林。
林子间有连起来的凉亭长廊,男人站在一处忽然定足,转身在昏暗的灯光中,沉声问起:“你跟着我?”
裴攻止闻声顿足,两个男人在灯火不明间静默对视。
秦忠树蹙眉用尽全力地看向对面的人,兴许是老眼昏花?他总以为自己花了眼,有些想认却又不敢。
裴攻止知道对方已认出自己,这是一名老警绝对具备的能力。
他也不再遮掩,暗地里淡淡一句:“能和你聊聊吗?”
虽然秦忠树一时之间没想起他是谁,但还是和善的点了点头。
二人凑近一些,年轮在裴攻止的脚下拼命地嗅,仿佛想要记住随时会伤害自己主人的坏蛋。
裴攻止依旧戴着帽子,只是在老秦靠近的时候抬了抬头。
他站在长廊的一处立柱后,看向秦忠树,毫不啰嗦,开门见山:“我想问你,秦嗣成出事前是否见过你。”
秦忠树惊了一瞬,脸色一僵,的确久久难以缓过神来,但他的惊愕是自己看见了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人!
裴攻止静等他情绪缓和,秦忠树老手一颤,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来。
男人吸烟,不是因为它有多好吸,那不是饭,好吃不到哪里;也不是因为酷,毕竟这把岁数,早已过了装酷耍帅的年纪。
老秦的火机打了两下没着,后来烧着的烟头成了夜晚最亮的火光,仿佛能照亮彼此的脸庞。
他的烟圈没有那么多花样,吸进去,长长地吐出来,直直的在空中飘散,带着悲伤和对儿子的怀念。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秦忠树并没有因为裴攻止还活着的事实震惊太久,也没有全然敞开心扉告诉他,只是问了个该问的问题。
裴攻止坦然:“受人之托,需要查办十多年前的案子,那案子牵扯了四名卧底,其中一个就是你的儿子。”
“嗣成他……”老秦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裴攻止甚至能感受到他喉咙地颤动。
他静静地等,没有逼迫对方急于求得一个事实,毕竟回忆悲伤的过去,就是撕开原本的伤口,疼痛断断续续,再次痛到麻木的时候,自会慢慢变得无谓,在这一点上,裴攻止颇有经验。
时间一点点划过,老秦的烟灭了三支,直到第三根被他按灭在地上,他才无力地坐在长廊的木椅间,缓缓而谈:“出事前的一个礼拜,他给家里打过一通电话。”
“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怎么能忘记呢。”裴攻止静待这位历经丧子之痛的男人说出孩子最后的‘遗言’,他不想挖开任何人的伤疤,但这或许对十多年前的案子有极大的帮助。
“嗣成说,他给家里留了一笔钱,是上面的奖励,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还有吗?”
“没了。”老秦缓缓摇头,仿佛回忆着儿子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令他牵挂。
“就这个?”裴攻止有些失望,这的确令他感到诧异。如果真的只是如此,线索似乎到这里就断开了。
“真就这些了,我以我数十年的职业生涯发誓。”为了让裴攻止相信,老秦也算是下了血本,不惜用自己重视的刑警生涯发誓。
裴攻止捉摸着,非常遗憾:“若真如此,我也只能说声抱歉了。”
“没事。”老秦看着裴攻止转身要走,忽然问他:“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裴攻止顿足,微微侧眸,却又摇头,犹豫再三,只警告了他一句:“有些事,知道了就当不知道,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对你好。”
“等一下!”老秦上前两步,廊上是他的狗哈吃哈赤的声音,裴攻止停下来,对方靠近他,又道:“如果是为了查十多年前的事,我可以三缄其口,佯装无知,但我也有一个请求。”
“您讲。”
“当年的事情,有任何消息和线索,都请告诉我!”
“不方便。”裴攻止冰冷地拒绝了老秦,对方却拦住他锲而不舍地说着:“留个联系方式吧……你留我的就行,愿意说了就联系我。”
年长的老人十分诚恳,坚决的态度令人无法拒绝。
裴攻止有些迟疑,老秦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喉结上下一颤,略带恳求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想知道是谁……要凌迟我的儿……”
他声音哽咽,将裴攻止吓了一跳,听得他也想哭,眼眶鼻头不由跟着一热,赶忙吞了吞干涩的喉咙,将一股悲伤之感压下。
在听到老人说出‘凌迟我的儿’这样的话时,裴攻止仿佛能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一种压抑愤怒的情绪。
这让他想到了自己,十多年来,他也无时无刻想要知道是谁要追杀自己,是谁,最终nv/e杀了小芽……
裴攻止不再犹豫,昂起头摸出口袋里的电话,智能机的屏幕瞬间照亮他的脸,老秦好像现在才真的确定面前人是谁,他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仍有些不可思议:“真的是你。”
裴攻止没有说话,态度冰冷,他将电话塞入老秦手中,对方很快输入了自己的号码。
收起电话离开时,秦忠树看见地上有一张蓝色的纸,这种纸很特别,就像人民币给人的辨识度,即使在黑暗的巷子,你也能看见那张纸发出的‘亮光’!
“你的钱!”老秦弯腰拾起,冲裴攻止喊了一声,他打量着手中的纸币,是一张我国第四版百元蓝钞,早在十多年前就回收,停止流通了。
而这张钱还算新,边边角角平整得很,更像是刚从哪处压着的地方取出的,只有四方的褶子。
老秦展开蓝钞,有些高兴起来。
他有个收藏癖好,就是各个国家,各个年代的钱币。
这个版的蓝钞发行了没多久就被国家收回了,可谓是一票难求啊!这钱应该是裴攻止刚才掏手机的的时候掉出来的。
但毕竟是一百元,也不算少,老秦想了想拿着钱跑了两步追上了在小径间行走的人。
—— —— ——
“你的钱掉了。”
裴攻止闻声顿足,见男人朝自己递来一张蓝色钞票。
他没有接,想着这钱本就不是自己的,既然丢了,也不想再要。
老秦却道:“这钱我想收藏,我给你换张新的行不?不不!不光换新的,我按市价给你,可我现在没那么多,我回家拿!”
“不必了。”裴攻止转身要走,老秦赶忙将他拉住:“不给不行!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有时候就是少了一毛钱,你也过不去!”
这话不假,裴攻止深知没钱的苦恼,但他却由衷的不想要,借着橘色的路灯,在离去前,丢下一句:“日后若有需要,我再来找你拿。”
地上的影子拉的老长,秦忠树也不再勉强,手里拿着一张现在的百元钞,一手拿着旧版蓝钞,钞票的花纹很美,人物头像也清晰无比,这是一张非常值得收藏的票子。
只是,当他就着灯光看见钞票的编号时,整个人仿佛五雷轰顶,瞬间石化!
PM98253701……
而第四版百元蓝钞,仅仅在1995年初至2000年发行了短短五年,便被下令由各大银收回停用。
对外宣称是:版式有错,花纹不清,纸质偏差,防假不强,并很快更新了第五版设计沿用至今,已经十多年了。
如果手里这张是真的第四版蓝钞,那这张百元钞票目前市场价值至少5000元朝上,可是……从裴攻止衣兜里掉出来的这张……却是个□□!
—— —— ——
秦忠树此时已惊出一身冷汗,望着裴攻止远去的身影,他心中惊恐之余更多了一份疑惑。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又是怎么活过来的?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又何以问起十多年前自己儿子死前的事?
这一个个疑问,令秦忠树难以平静,特别是手中的这张蓝钞,令他倍感慌张。
他想追上去一问,但当他回神时,那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张编号PM98253701的蓝钞,他的家中有无数张!皆被他密封在一个皮箱里,压在箱底,权当废纸。
他没有说谎,也已尽详相告,儿子秦嗣成最后和家里联系时说过的话只有那些。
那些钱就出现在自家的茶几上,他甚至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回了趟家,或许回家后便连夜离开了,后来父子再见,儿子便是一副活死人的状态。
皮箱里的钱足有百万,可那些钱和自己手中的这张一样,全是我国收回的第四版蓝钞,且编号都是一模一样的……
—— —— ——
黑暗的大地间,裴攻止站在偌大的火车站,即便是夜晚,这里依旧人来人往。
只不过售票大厅里只有寥寥几人。
虽然夜晚人不多,也比较容易放松,但对他来说,还是等到早晨人山人海的时候更方便些。
那样这里的工作人员就不会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这个独行侠的身上了。
站外还有一个候车厅,空荡荡的没几人,他坐在冰冷的铁凳上抱着背包将帽子盖在脸上休憩。
在这样的地方并不能真的入睡,他脑海中不断想着老秦的话。
虽然只有一句,他也并不认为老秦会向自己撒谎,但他知道,秦忠树一定有所隐瞒!
毕竟自己来的突然,问得奇怪,也没什么值得对方掏心掏肺的点,不过想来老秦留了电话,日后若有什么事,再联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