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老旧城区的后巷,霓虹灯的残光像泼洒的油漆,勉强照亮着坑洼的水泥地。垃圾桶旁弥漫着食物**和尿液混合的气味。
顾生靠在斑驳的墙上,嘴里叼着半截没点燃的烟,额角的汗混着一丝未干的血迹滑落。他那张与徐星野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此刻满是野性难驯的戾气,嘴角却勾着一抹混不吝的弧度。
若单论五官的排布,徐星野与顾生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同造物主精心完成了一幅杰作后,又兴致盎然地用另一种笔触复刻了一遍。
然而,任何看见他们的人,都不会将二者混淆。
徐星野的美,是月光下的清冷瓷器。每一处线条都温润流畅,透着一股经过精心计算的完美。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看人时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站在那里,周身便自然形成一种有序、洁净的领域,令人不敢贸然靠近,生怕惊扰了那份不容玷污的矜贵。
而顾生,则是烈火淬炼过的野性兵器。相同的眉眼在他脸上,却显得更深邃、更锋利。他的皮肤是风雨磨砺出的麦色,眼神里总带着一丝警觉和不驯,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孤狼。他嘴角常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痞笑,仿佛对世间一切规则都嗤之以鼻。阳光落在他身上,似乎都会被那份不羁的张力撞碎。
他们是同一幅底片洗出的正负两极——一个代表了极致的秩序与理性,一个象征着纯粹的自由与野性。徐星野让人想保持距离地欣赏,而顾生,则让人产生一种危险的、想要与之共赴深渊的冲动。
顾生随手用指节蹭掉下巴上的血,对面,五六个拎着钢管、面露凶光的社会青年缓缓围了上来。
“臭小子,今天看你往哪跑!”为首的光头狞笑着,手里的钢管敲打着墙面,发出沉闷的威胁。
顾生嗤笑一声,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跑?我跑你老母,一块上,别耽误老子时间。”
就在剑拔弩张的瞬间,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像一块冷玉投入沸水,瞬间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阿生。”
所有人循声望去。
徐星野就站在那里。他没穿西装,只着一件简单的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与这肮脏、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误入贫民窟的贵族,连巷子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都变得柔和矜贵起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淡地扫过那群混混,最后落在顾生身上。
“哥?”顾生愣了一下,眉头皱起,“你怎么来了?这没你事,快走!”看到徐星野过来,顾生才真的着急,其实有时候顾生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拼命的想要摆脱徐星野,希望哥哥永远干净的活着,而不是老是跟他这个私生子混在一起。
徐星野没动,目光在顾生额角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几不可察地暗了暗。他抬步,不紧不慢地走进巷子,皮鞋踩在污水上,发出清晰的回响。那群混混竟被他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场慑住,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他走到顾生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才转向那光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弟弟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代他道歉。医药费,误工费,我双倍赔偿。今天这事,能不能到此为止?”
光头回过神来,啐了一口:“你他妈谁啊?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你说算了就算了?这小子砸了我们的场子,今天不断他一条手,我们以后还怎么混?”
徐星野微微颔首,像是表示理解。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毫无预兆地出手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光头杀猪般的惨叫,他那只握着钢管的手腕已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下去。钢管“哐当”落地。
徐星野的表情甚至没有变,还是那副温润平和的样子,只是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他顺手接住掉落的钢管,反手一挥,精准地砸在另一个从侧面扑来的混混的膝弯处,那人惨叫一声,直接跪倒在地。
这家伙,下手这么狠?
“我姓徐,徐星野。”他这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现在,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剩下的几个混混看着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同伴,又看看眼前这个白衬衫纤尘不染、出手却狠辣如修罗的男人,脸上写满了惊恐,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徐……徐少爷……”
顾生在一旁看着,嘴角那抹痞笑更深了,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得意。
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我大哥。
对于徐星野来说,顾生把全世界掀翻了,闯了天大的祸,徐星野也会夸顾生干得漂亮。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对剩下的人勾了勾手指:“怎么?我哥的话没听见?还不滚,等着他请你们吃饭啊?”
混混们如蒙大赦,搀起同伴,连滚爬爬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顾生走到徐星野面前,看着他哥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啧了一声:“不是说了让你别来吗?这种小场面,我自己能搞定,别老把我当小孩儿,你老是怨我有事不跟你说,你有事也不见你找我啊”
徐星野没理会他的抱怨,抬手,用干净的袖口内侧,轻轻擦去顾生额角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温柔,与刚才瞬间卸人手腕的狠厉判若两人。
“疼吗?”他问。
“屁大点伤,”顾生满不在乎地偏过头,耳根却有点不易察觉的发红,“倒是你,徐大少爷,亲自动手,不怕脏了你的手?”
徐星野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钢管的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你不脏。”他语气平淡,“他们碰了你,是他们脏。”
顾生怔住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就是徐星野。永远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护短的话,做着最狠的事。他的温柔之下,藏着的是为守护所在乎的一切而不惜碾碎障碍的绝对暴力。而这种暴力,往往因为披着文明的外衣,而显得更加慑人。
两人走出阴暗的巷子,回到了灯火通明的主干道。仿佛一步之间,就从野蛮的丛林跨回了文明社会。
“为什么打架?”徐星野问。
“看他们不顺眼呗。”顾生习惯性地用玩世不恭来掩饰。
徐星野停下脚步,看着他,不说话。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谎言。
顾生在他的注视下败下阵来,烦躁地踢开脚边的一个易拉罐:“妈的,那帮杂碎在巷子口欺负送外卖的学生,抢钱还把人餐箱踹烂了。”
徐星野了然。顾生就是这样,嘴上比谁都硬,心却比谁都软。他把自己活成一个刺猬,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却会用他的方式,去维护他认定的、微不足道的公道。
“下次遇到这种事,先打电话给我。”徐星野说,“或者报警。”
“报警?多没劲。”顾生嗤笑,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沉了下来,“哥,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是活在太阳底下的人。这种阴沟里的烂事,不该沾你的手。我就算了,反正我天生就是在这泥巴里打滚的命。”
他说这话时,眼神望向远处璀璨的车流,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和自弃。
他是徐星野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不被家族公开承认的私生子。他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他像野草一样在街头长大,打架、斗殴、混迹市井是他的生存本能。而徐星野,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活在聚光灯下,前途一片光明。
顾生内心深处,既为有这个哥哥而骄傲,又为此而感到深深的自卑和隔阂。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徐星野完美人生的一个污点。所以他拼命地想为哥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让他能永远干净、体面。
“胡说八道。”徐星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什么泥巴里打滚的命?你是我弟弟,顾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伸手,揽住顾生的肩膀,力道不容拒绝:“走,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吃饭。”
徐星野没有带顾生去豪华餐厅,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家藏在老街深处的、营业到深夜的粥铺。老板娘似乎跟他很熟,热情地招呼着:“还是老样子吗?这位是?”
“我弟弟。”徐星野自然地介绍,带着顾生在一个靠墙的安静位置坐下,“两份艇仔粥,一碟炒牛河,再加份白灼菜心。”
顾生有些别扭地坐在那里,看着徐星野用开水烫洗碗筷,然后整齐地摆到他面前。这种被细心照顾的感觉,让他既贪恋又无所适从。
“哥,你不用这样。”他低声说。
“哪样?”徐星野抬眼看他。
“就是……对我这么好。”顾生的声音更低了,“我不配。”
“顾生。”徐星野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严肃起来,“看着我。”
顾生抬起头,对上他哥深邃的目光。
“血缘关系,没有配不配,只有认不认。”徐星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认你,你就是我弟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我对你好,是天经地义。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徐星野说不,肯定是忍了一些事一些话很久,所以让人格外的在乎。
粥上来了,热气腾腾。徐星野将自己碗里的鱼片和鱿鱼丝,仔细地挑出来,夹到顾生碗里:“你受伤了,多吃点蛋白质,好得快。”
顾生看着碗里堆起来的料,鼻子突然有点发酸。他猛地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起粥来,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知道徐星野说的是真心话。正因为知道,才更觉得沉重。他顾生何德何能,能有这样一个哥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哥哥的光明世界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让自己身上的泥点,溅到对方一丝一毫。
这样的夜晚,在过去几年里,发生过很多次。
顾生就像一头孤狼,不断地在城市的阴影里招惹麻烦,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解决。而徐星野,则像一位永远准时出现的守护者,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用最有效的方式为他扫平一切,然后把他带回安全地带,清理伤口,喂饱肚子。
徐星野从未试图去改变顾生身上那股野性,他只是在他每次快要失控的时候,轻轻地拉他一把。
有一次,顾生为了帮一个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的街坊,单枪匹马闯进了放贷公司的老巢,差点被人堵在屋里乱刀砍死。是徐星野带着人及时赶到,他甚至没带保镖,只身进去谈判,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仅平了账,还让那家公司的人亲自登门给街坊道歉。
事后,顾生问他:“哥,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徐星野正在用棉签给顾生背上的一道刀伤消毒,动作轻柔,语气平淡:“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们,动我弟弟,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承担不起。”
还有一次,顾生惹到了一个背景更复杂的势力,对方扬言要让他消失。顾生甚至做好了跑路的准备,不想连累徐星野。结果第二天,那个势力的几个头目,竟然通过各种关系,战战兢兢地找到徐星野道歉,说是一场误会。
顾生后来才知道,徐星野一夜之间,动用了他所有的资源和影响力,精准地打击了对方最核心的几处非法生意,掐住了他们的命脉。那不是□□的火并,而是更高维度的、冷酷无情的商业与权力的碾压。
从那以后,道上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叫顾生的刺头,是徐星野的逆鳞,碰不得。
顾生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他哥为他做的,远比他看到的、听到的要多得多。徐星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在这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里,撑起了一把巨大的、无形的保护伞。
然而,越是感受到徐星野的维护,顾生内心那种“不配得感”就越是强烈。他开始刻意地疏远,减少联系,甚至故意在一些小事上惹徐星野生气,希望对方能厌烦他,放弃他。
喜欢他的女人很多,他却从不付出真心,他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却从不深交。他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拒绝任何长久的情感羁绊。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个私生子的身份,不配拥有稳定的关系和幸福。他注定是漂泊的,阴暗的,不该去玷污任何人的阳光。
徐星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他只是默默地,以更细致的方式,关注着顾生的一切。
他会记得顾生随口提过喜欢的球鞋款式,然后买好了放在他常去的台球厅;
他会注意到顾生抽烟太凶,于是托人从国外带回来效果最好的戒烟糖;
他甚至在顾生自己都忘了生日的时候,提着一个蛋糕出现在他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门口。
“哥,你怎么……”顾生看着那个精致的蛋糕,喉咙发紧。
“我记得你的生日,很奇怪吗?”徐星野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亲自点上蜡烛,“许个愿吧。”
顾生看着跳跃的烛火,又看看在烛光映照下、哥哥那张完美得不真实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他许了什么愿?他希望徐星野能永远平安喜乐,永远活在阳光下,永远做那个光明正大、受人敬仰的徐家大少爷。至于他自己……他不敢奢望。
吹灭蜡烛,切开蛋糕。徐星野将最大的一块递给顾生,状似无意地说:“阿生,别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永远在这里。我家承不承认你,不重要。我承认,就够了。”
顾生低头吃着蛋糕,甜腻的奶油在嘴里化开,却带着苦涩的余味。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他越是明白哥哥的好,就越无法坦然接受。他宁愿做哥哥身后的一道影子,在需要的时候为他扫清障碍,在平时,就安静地待在黑暗里,不给他添任何麻烦。
夜色深沉,粥铺也快要打烊了。
徐星野结完账,和顾生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
“哥,”顾生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有些沙哑,“以后……我的事,你真的别再管了。我能处理好,我们俩可能不适合在一起……对不起我说话可能有点难听”
徐星野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前方,声音平静无波:“我不管你,谁管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顾生有些烦躁地提高音量。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徐星野侧过头,看着他,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温柔,“无论你长到多大,有多能打,有多厉害,你都是那个需要我看着、护着的弟弟,我到不是想粘着你,如果你讨厌我,我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但如果你只是因为怕给我添麻烦,那不好意思,我可能永远不会走。”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顾生所有伪装的坚硬外壳。他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徐星野。
徐星野也停下来,抬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硬硬的头发,尽管顾生现在已经比他还要高一点了。
“阿生,别总想着把我推开。”徐星野的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和恳切,“阳光之下,也有阴影。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干净,多光明。我们是一体的,你是我的阴影,我也是你的。我们互相依存,不分彼此。”
他顿了顿,看着顾生眼中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所以,别说什么配不配。你活着,健康,平安地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顾生再也忍不住,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这个在刀光剑影里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哥哥几句简单的话,红了眼眶。
他明白了。他永远无法真正推开徐星野。就像他永远无法割舍他们之间血脉相连的羁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转回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痞痞的、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只是声音还带着点鼻音:“知道了,啰嗦。走吧,送你回去,徐、大、少、爷。”
徐星野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想通了,唇角终于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他伸手,再次揽住顾生的肩膀。
“好,回家。”
兄弟俩的身影,在午夜空旷的街道上,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一个温润如玉,一个野性难驯,看似截然不同,他们的影子却在身后紧密地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就像他们的人生,注定要纠缠一生,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共同面对这个世界的所有风雨。对徐星野而言,顾生是他必须守护的、最重要的弟弟。而对顾生来说,徐星野,是他泥泞人生中,唯一愿意永远仰望、并誓死守护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