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深秋,冷得像是能把人的呼吸都冻结在空气里。
霁林坐在临湖的公寓窗边,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同样毫无生气的苏黎世湖面。天鹅优雅地划过水面,却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这里的街道整洁有序,空气清新,人们礼貌而疏离,一切都符合徐星野对他“找个安静地方,好好生活”的期许。
他尊重了哥哥的遗愿,远走他乡,试图用距离和崭新的环境来缝合内心的伤口。
直到他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收到了来自国内的消息。附带的照片上,林晚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臂,在一家画廊门口,笑靥如花。她的眼神清澈,姿态放松,那是由内而外焕发出的、属于安稳幸福的光彩。
报告里简短的几行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眼里——“林晚女士已于去年结婚,丈夫为知名建筑师,生活稳定幸福。经侧面了解,她对过往特定经历记忆模糊,精神状态良好。”
“记忆模糊”。
“精神状态良好”。
霁林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继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应该为她高兴的,不是吗?这不正是徐星野拼上性命,甚至不惜彻底抹去自身存在也要换来的结果吗?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在替徐星野感到痛苦?
不,这份痛,是霁林的。
徐星野只会觉得欣慰。
可为什么,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冰冷的穿堂风?
哥哥用那样惨烈的方式,为他铺好了安稳度日的路;也为林晚清洗了记忆,打造了一个没有阴霾的未来。他算计好了一切,唯独没有算计到的,是活着的人,要如何背负着这份被“赠与”的平静,度过余生。
还不如让霁林也忘记这一切来的痛快。
霁林猛地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墙壁。纸团无力地弹开,滚落在地毯上,像他此刻的心情,连发泄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得到了“安稳”,林晚得到了“幸福”。而那个给予他们这一切的人,却在他乡无人的角落里,独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留下。
这他妈算什么圆满?!
“吱呀——”
公寓的门被推开,秦御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提着几个精致的食盒,是特意去城中那家昂贵的亚洲餐厅打包回来的。他看到窗边霁林僵硬的背影,以及地上那个刺眼的纸团,脚步顿了一下。
他放下东西,走过去,动作熟练地想要从背后环住霁林,声音放得低沉而温和:“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买了你以前喜欢的那家虾饺……”
他的手还未触碰到霁林的肩膀,霁林就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挥臂打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
霁林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往日刻意维持的麻木,而是翻涌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暴躁。
“虾饺?秦御,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心情品尝什么狗屁虾饺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我哥死了!他死了!为了救林晚,他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现在林晚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嫁了别人!你告诉我,这到底算什么?!徐星野这个混蛋……我那么在乎他,他最疼爱的永远是顾生,我算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被爱?”
秦御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沉了沉,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试图去拉霁林的手,再次被狠狠甩开。
“人各有命,霁林。”秦御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令人恼火的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徐星野他……太优秀了。或许,是老天都嫉妒他。”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霁林心中的炸药桶。
“放你妈的狗屁!”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在咆哮,眼眶通红,“什么老天嫉妒?!那都是你们这些懦夫给自己找的借口!他做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想保护他在乎的人!凭什么就要落得这样的下场?!林晚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忘掉一个用生命爱她的人,像个傻子一样活着?!这是她想要的人生吗?这对她公平吗!”
他死死地盯着秦御,胸口剧烈起伏,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秦御,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徐星野对你来说无足轻重!可那是我哥!是唯一一个不管我多混蛋、多落魄都把我当亲人看的哥哥!”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你根本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秦御看着眼前几乎失控的霁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纵容,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
“是,你说的对,可能对你来说,他更爱的是顾生这一点让你嫉妒,但你并不比顾生差,只是你情绪太不稳定了,如果徐星野对你无所谓,就不会把遗言留给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霁林苍白的笑了笑“因为他想要我成为那个唯一的傻子啊,好保护他的宝贝弟弟永远不知道真相”
他确实无法完全理解徐星野对霁林意味着什么。在他固有的认知里,力量、掌控和得到才是真理。徐星野的牺牲,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必要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壮烈。但他看得懂霁林的痛苦,那是一种他无法用权势和财富抚平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创伤。
秦御也不能理解,如果林晚已经放弃了徐星野,那他何必自我牺牲呢?如果他说了真相,说不定人家那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再说了,人的力量和精力是有限的,他何必为了一个女人牺牲呢。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走上前,不顾霁林的挣扎,用力将他箍进怀里。任凭霁林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咒骂声充斥耳膜,他也没有松手。
“好了,好了……”他像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低沉的声音贴在霁林耳边,“我知道你难受。哭出来,或者打我都行。但别这样折磨自己。”
这样的场景,在苏黎世的这间公寓里,开始频繁上演。
霁林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他会因为一杯泡得太浓的咖啡而摔掉杯子,会因为窗外持续的雨声而烦躁地拉上所有窗帘,一整天不说话。更多的时候,他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飞回了那片埋葬着他所有爱与痛故土。
答案,就是因为他太想念哥哥了。
秦御几乎是耗尽了此生所有的耐心在应对。他推掉了大部分国内的工作,长期滞留瑞士,像个最忠诚的守护者,或者说,看守。他学着下厨,尽管做出的东西往往难以下咽;他找来霁林以前喜欢的书和电影,试图引起他一点兴趣;他甚至开始关注心理学的书籍,笨拙地想要找到打开霁林心门的钥匙。
他发现,离得越近,看得越久,他越是从这个破碎的躯体里,挖掘出无数他曾经忽略或刻意贬低的闪光点。
他想起手下调查来的,关于霁林离开他之后那几年的零星片段——他如何在最底层的洗碗间里,依旧能把最脏乱的角落收拾得一丝不苟;他如何骑着那辆破旧的单车,风雨无阻地穿梭在城市里送外卖,从未有过一次延误投诉;他如何在被同事排挤、被客人刁难时,依旧保持着那份可笑的、近乎固执的底线和原则。
再也看不到那个灿烂的霁林了。
他也想起了更多被他忽略的往事。那个雨夜,是霁林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了被绑架的顾清辞,为此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却从未在他面前邀功,甚至被他误解为另有所图。还有秦月……当年秦月病危,信息未能同步导致手术延误,并非霁林之过,他甚至早已暗中安排了更好的医疗资源,只是阴差阳错……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霁林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笨拙地,守护着他在乎的人。他从不欠他秦御的,从来都不欠。
这个认知让秦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曾经以为,霁林是依附于他的菟丝花,离了他便无法生存。可现在他才惊觉,或许恰恰相反,是他秦御,离不开这个灵魂里藏着傲骨和韧性的男人。霁林越是想要远离他,他越是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身上那些被他亲手摧毁的、珍贵的光芒。
夜深人静时,霁林常常无法入睡。
他躺在宽敞柔软的大床上,身侧是呼吸平稳的秦御。他们离得那么近,肌肤相贴,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秦御可以给他优渥的物质生活,可以给他看似无微不至的陪伴,却永远无法填补徐星野离开后,那个巨大的、关乎精神支柱的空洞。
他会不可抑制地回首自己这小半生。
像个滑稽的小丑,当了二十多年的“霁少爷”,结果发现人生是偷来的。一场鉴定,几句冰冷的话,他就从云端跌落,成了无根浮萍。
他那么用力地喜欢过秦御,捧出一颗真心,却被对方反复践踏、猜疑、折辱。那些强取豪夺的夜晚,那些刻薄的言语,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灵魂里,无法磨灭。
霁林一定要有精神支柱,但这个精神支柱,已经不再是秦御了。
他打过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在洗碗间里欺软怕硬的老油条,有在酒店包厢里试图对他动手动脚的所谓“上流人士”,也有在雨夜里给他递上一把伞的陌生人……他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他救过秦月,救过顾清辞,他从未主动伤害过任何人,他努力地想对得起身边每一个人。可到头来,他失去了唯一的哥哥,他深爱过的人带给他满身伤痕,而他此刻,正躺在这个带给他最多痛苦的男人身边,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过着一种被设定好的、“应该”很幸福的生活。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流泪,为徐星野,为林晚,也为他自己。
他感觉到秦御的手臂收紧了些,似乎是在睡梦中也有所察觉。他没有动,任由那份带着占有欲的温暖包裹着自己,内心却一片冰凉。
他知道,他和秦御,或许这辈子都会这样捆绑在一起。一个拼命想逃,一个死死不放。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吃着同一锅饭,甚至躺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们的精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道扬镳,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彼岸。
徐星野和林晚,阴阳相隔,一个被遗忘,一个长眠于无人知晓的黑暗。
霁林和秦御,看似相守,却早已在同床异梦的折磨中,将彼此的灵魂凌迟。
这世间最残忍的结局,或许并非生离死别。
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早已远在天涯。
是活着,却清晰地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灯塔,只能在无岸的苦海里,永世漂泊。
窗外的苏黎世湖,依旧平静无波,倒映着异国冰冷的天光。
而某些人的世界里,那场下在心上的大雪,早已覆盖了一切,再也看不到春天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