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从那个相同的梦中惊醒。
没有具体的情节,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一种感觉——温暖。仿佛有人曾用全部的体温拥抱过我,将我从冰封的深渊里打捞起来。然后,是心脏被生生剜去的剧痛,空荡荡的,风能从中呼啸而过。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坐起身,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柔和的灯光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心头那团迷雾。枕边,我的丈夫陈铭睡得正沉,呼吸均匀。他是个好人,温和、体贴,我们相识于一家画廊,相处融洽,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所有人都说,我历经坎坷,终于找到了归宿。
其实,我以为我不会有下辈子了。
我以为,我不会再遇到能让我相信的人。
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独留我在没有你的明天。
是的,归宿。
一个安稳、平静,却总让我觉得少了点什么的归宿。
我轻轻下床,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那莫名的焦灼。
医生说我经历过一场严重的创伤,部分记忆受损是正常的保护机制。可他们不知道,我失去的,似乎不仅仅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更像是我灵魂深处最核心的一块拼图。
没有它,我的人生这幅画,看似完整,实则永远残缺。
我想知道真相。
我与陈铭的生活,像一首编排得当的协奏曲,每个音符都落在正确的位置。他会记得我们的纪念日,会在我加班时给我送伞,会耐心听我讲述工作中的烦恼。
可当他拥抱我时,我总觉得,那怀抱的尺寸不对。不是他不够高大,而是……我的身体仿佛在记忆另一个完全契合的轮廓。当他牵起我的手,我的指尖会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似乎在抗拒一种不同于记忆的触感。
“晚晚,你最近总是走神。”陈铭某天晚饭时,温和地说,“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看着他那张端正的、带着关切的脸,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没有,”我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只是有点累。”
我爱陈铭,还是……我应该爱陈铭?
我无法向他解释,那无处不在的虚空感。它存在于清晨醒来时的瞬间恍惚里,存在于某个似曾相识的街角,存在于一首偶然响起的、旋律哀婉的钢琴曲中。
日记本有很多破碎的书页。
是谁撕开的?想隐藏什么?
我开始下意识地寻找。我翻看过去的相册,从童年到大学,再到与陈铭相识。照片里的我,笑容灿烂,轨迹清晰。可有一段时光,像是被人生生剪掉了,只留下模糊的、无法连接的碎片。
不对……
有事情瞒着我。
我甚至去找过心理医生,试图进行催眠,唤醒那段被“创伤”掩埋的记忆。但每次接近那个临界点,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剧痛就会将我拉回现实,仿佛我的大脑里设下了一道绝对禁止通行的闸门。
直到那天。
我在整理旧物时,从一个尘封的箱子底层,发现了一个我毫无印象的檀木盒子。盒子没有上锁,打开时,有淡淡的樟木和……一种极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气飘散出来。这味道,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的手开始发抖。
盒子里没有照片,没有信件。只有几样古怪的东西:
一枚表面光滑,似乎被摩挲过无数次的普通男式衬衫纽扣。
一小截干枯的、分辨不出品种的植物茎秆。
一张空白的、质地异常坚韧的便签纸。
我拿起那枚纽扣,冰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闭上眼,几乎是本能地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一个模糊的画面冲进了我的脑海——
不是视觉,而是一种感觉。我被人紧紧地、几乎是窒息般地拥在怀里。我的脸颊贴着的,就是这种质地的衬衫布料,上面散发着那清冽的薄荷香。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我的颈窝,滚烫得像是要在我皮肤上烙下印记。
有人在哭。
是谁?
那个抱着我的人,在无声地痛哭。
太痛了……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痛?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紧紧攥着。
心口的空洞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具体。那不是创伤后的应激,那是……遗失。
我疯了一样地抓起那张空白的便签纸,对着灯光反复查看。什么都没有。我不甘心,用手指一遍遍抚摸纸面。就在我的指腹划过某个角落时,一种极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凹凸感传来。
我屏住呼吸,从书房找来一支最软的铅笔,轻轻地在纸面上涂抹。
渐渐地,一行字迹,如同沉睡的幽灵,浮现在纸上。
那字迹凌厉、挺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每一个笔画都像刻在我的灵魂里:
“云落之前,我还爱你,待云雾消散之时,我曾爱过你。”
没有落款。
是谁?
是谁用这样绝望的姿态,给予我这样残忍的祝福?
那行字成了我唯一的线索。我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甚至聘请了私人调查员。过程异常艰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我探寻真相。许多相关的记录都被抹去,知情人也三缄其口。
调查员最后给我的报告很薄,关键部分语焉不详。他只查到一个模糊的时间线:大约四年前,我似乎卷入了一场极其危险的事件,涉及一个势力庞大的对立家族。事件最终以那个家族的彻底覆灭而告终,但细节成谜。
报告的最后,附着一张极其模糊的、远距离拍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脸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模糊的侧影,下颌线绷得很紧。
调查员在旁边标注:“经有限信息交叉验证,该男子名为:徐星野。”
徐星野。
这个名字闯入我视野的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没有惊雷,没有地动山摇,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钝痛。
原来,我的拼图,叫徐星野。
这个名字,似乎牵着我的心,疼的厉害。
我继续追查下去,如同一个朝圣者,在废墟中艰难地跋涉。零星的碎片开始拼凑:他曾经是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手段凌厉,却在巅峰时期突然沉寂。而所有这些线索,都在四年前的那个时间点,戛然而止。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最后,我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找到了当年可能知情的一位医生,如今他已退休,住在郊外。我拿着那张模糊的照片和那个名字,去求一个答案。
老医生看着我,看了很久,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怜悯和犹豫。
“姑娘,”他叹了口气,“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
“可我这样,‘幸福’吗?”我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我每天都活在一个巨大的空洞里,我的心告诉我,我弄丢了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求您,告诉我。”
“如果是他不想让你知道呢?”老医生慈祥的笑了笑“如果告诉你真相,就违背了他的初衷。”
“不,请您一定要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虽然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但不代表我可以忘记过去。
长时间的沉默后,老医生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
“他为了救你,赌上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命。你当时受伤很重,精神也濒临崩溃,他……他在最后,请求我们对你使用了一种当时还在实验阶段的药剂。它能选择性封存最痛苦的记忆,代价是……可能会连带封存与那段记忆紧密相连的、最重要的人和事。”
我的呼吸停滞了。
“他签了所有的风险协议,他看着你,直到你生命体征稳定,直到……确认你开始遗忘。”老医生的声音低沉下去,“他说,‘请让她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最终判决:“他没打算纠缠你了,他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纸上的那句。”
曾爱过我?
他的意思是,他的爱本身就是一种永远,当生命停止,才是曾爱过。
我离开了老医生的家,没有哭,也没有喊。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想起来了。
我终于明白,那个梦里的温暖是什么。是徐星野最后一次拥抱我的体温。
那心口的空洞是什么。是他亲手剜去他自己后,留下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那无处不在的虚空感是什么。是我的世界,被他连同他自己的存在,一起带走了。
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却独独拿走了他存在的证明。他让我活着,却让我永远迷失在寻找他的路上。
这家伙,真是残忍。
我回到了我和陈铭的家。他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看到我,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
我也对他笑了笑,说:“都好。”
这个答案很安全。就像我现在的生活,安全,稳固,没有波澜。
我依然会和陈铭一起吃饭,聊天,散步。我依然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只是,在我心底最深处,多了一个坟墓。那里没有墓碑,没有遗体,只葬着一个名字,和一场被刻意遗忘的、倾尽所有的深爱。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再次拿出那枚纽扣,紧紧攥在手心。那清冽的木质香早已散尽,但我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最后拥抱我的力度,和他落在我颈间那滚烫的、无声的泪水。
我知道,我此生所有的“还好”,都将建立在那块永恒的、名为“徐星野”的缺失之上。
我拥有了他拼尽一切为我换来的平静未来。
而我永远地,失去了给我这个未来的他。
风起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回头。
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是他。
原来,这就是他给我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爱——
让我活着,却让我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只是觉得……没有人爱我”
“我爱你”
“我想知道如果我爱上别人,你真的无所谓吗?”
“不重要。”
星野啊。
你在我记忆里,永远是最好的模样,其实我想通了,我也原谅你了,或许你只是太爱我了,可是我们已经不适合再在一起了,我也不会很难过,虽然我可能会记得你很多年,但是我还是希望我们别再有瓜葛,希望我们再爱上的人,别再有彼此的模样,无论你是只喜欢我,还是喜欢别人,还是谁都不喜欢,只要你自由就好。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