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者，不执棋 第8章 裂痕

永昌三十四年，秋意渐深。

将军府内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沈墨隐端坐于听雪阁窗前，指尖拂过琴弦，却未成曲调，只泄出几个零散而清冷的音符，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姐姐沈清辞那封加密密信的内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

“勿要轻易执笔为文”“宫中偶闻‘无名’之语”——德妃的试探，如同悬顶的利剑，提醒她“无名先生”这个身份已不再是完美的保护色，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而姐姐在宫中，亦是为她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然而，真正让沈墨隐感到寒意刺骨的，是将军府内部潜藏的裂痕。萧荣深夜潜入书房的异常，赵磐秘密押送疑似胡人重伤者的行动，还有那截指向宁王妃（周崇明之妹）的暗紫色冰蚕丝……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萧断这座看似铁板一块的将军府，内部恐怕早已被渗透，甚至可能存在着连萧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背叛。

萧荣，这个表面严谨刻板、对萧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他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是潜伏多年的暗桩，还是另有苦衷？赵磐的行动，是奉了萧断的密令，还是与萧荣有所勾连？

沈墨隐很清楚，坐以待毙，只会让自己陷入更被动的境地。她必须主动出击，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堡垒上，找到那道致命的裂痕。

“流云，”她停止拨弄琴弦，声音平静无波，“去请沈福过来，另外，把我妆奁底层那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取来。”

流云应声而去，很快带着沈福回来，并将那个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路的紫檀木匣放在沈墨隐面前。

沈墨隐打开木匣，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几枚形状各异的印章、几把精巧的铜钥匙，以及一叠空白的、印有特殊暗纹的笺纸。这是她经营“无名先生”这个身份时，暗中积攒的一些资源和工具，有些甚至连沈清辞都不知道。

“福伯，”沈墨隐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玉方印，递给沈福，“你拿着这个，去城西的‘百川书肆’，找他们的东家，就说我想借阅近三个月所有关于北疆战事、边关粮饷，以及兵部官员动向的民间抄报和邸报摘要。要快，但要隐秘。”

沈福接过印章，入手温润，却感觉重若千钧。他深知这枚印章背后代表的信息网络，二小姐这是要动用她隐藏的力量了。“老奴明白，定会小心。”

“另外，”沈墨隐又取出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这是我在出嫁前，通过陈掌柜在‘通宝钱庄’开的一个隐秘户头，里面有些银钱。你设法支取一部分，不必太多，足够在市面上收购一批品质中上、价格公道的银霜炭和过冬皮毛即可。不要用沈府或者将军府的名义，找个可靠的、与两边都无关联的中间商去办。”

沈福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是恭敬接过：“二小姐是想……”

“萧荣不是正为采买之事头疼吗？”沈墨隐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冽的弧度，“我们便送他一份‘及时雨’。不过，这份人情，不能白白送上。你设法让那中间商在交货时，‘无意中’透露，这批货原本是供给……周侍郎府上别院的，只因那边临时压价，才转手出让。”

沈福瞬间了然。二小姐此举，一箭双雕。既解决了将军府的实际困难，示好于萧荣，或至少是缓解了表面矛盾，又巧妙地将线索引向了周崇明！若萧荣真与周府有染，听到这个消息，必有反应；若他忠心耿耿，则会更警惕周府，甚至可能因此露出破绽。

“二小姐妙算。”沈福心悦诚服。

“去吧，万事小心。”沈墨隐合上木匣，眼神深邃。

沈福离开后，沈墨隐又将目光投向那幅日益完善的将军府“舆图”。她的指尖最终落在了代表书房院落的位置，尤其是那块颜色异常的墙砖所在。

赵磐的防卫如同铁桶，硬闯绝无可能。但萧荣那夜是如何进去的？必有密道或者不为人知的机关。那异常的墙砖，或许就是关键。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接近书房外墙，又不引人注目的机会。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几日后的清晨，天空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水敲打着听雪阁的窗棂，带来阵阵寒意。突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器物碰撞的声响。

流云出去查看，很快回来，脸上带着些古怪的神色：“小姐，是萧管家带着两个小厮，抬着几盆菊花过来，说是……说是将军离京前吩咐过，秋日府中需有些应景的花草，看听雪阁庭院空旷，便送几盆来添些颜色。”

沈墨隐眉梢微挑。萧荣会主动来示好？而且是打着萧断的旗号？这可不像是他一贯谨慎避嫌的作风。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起身走到廊下，只见萧荣指挥着小厮将几盆开得正盛的黄、白菊花摆放在庭院的角落。他依旧是一身藏蓝色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脸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晦暗，眼神也比往日更深沉难测。

“有劳萧管家费心。”沈墨隐语气平淡。

萧荣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夫人言重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近日秋雨连绵，寒气重，夫人还需多保重身体。”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补充道，“府中后园那几株老桂花开得正好，香气清幽，若夫人有雅兴，可去走走。只是……书房院外临近水塘的那段路，因前几日夜雨，青苔湿滑，夫人若经过，千万小心。”

他说完，便再次行礼，带着小厮告退，留下几盆在秋雨中瑟瑟摇曳的菊花，和一脸若有所思的沈墨隐。

“后园桂花”“书房院外临近水塘”“青苔湿滑、千万小心”……

萧荣这番话，听起来是寻常的关心与提醒，但落在沈墨隐耳中，却如同暗语！他是在暗示什么？后园桂花附近有什么？书房院外水塘边的湿滑青苔路，是否与他那夜潜入书房的方式有关？他为什么要提醒自己？是善意，还是又一个陷阱？

沈墨隐回到屋内，看着窗外迷蒙的雨丝，心中念头飞转。萧荣这个人，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他似乎在忠诚与背叛之间摇摆，又似乎在暗中向她传递着某些种模糊的信息。

“流云，准备一下，雨小些了，我们去后园走走，赏桂花。”沈墨隐做出了决定。无论这是机会还是陷阱，她都必须去探一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秋雨初歇，空气清新冷冽。后园果然如萧荣所说，几株老桂花开得金灿灿一片，甜香馥郁，几乎掩盖了雨后泥土的腥气。沈墨隐带着流云，看似悠闲地漫步，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

她沿着小径，慢慢走向靠近书房院落的方向。果然，在距离书房院墙约莫十余丈的地方，有一处不大的水塘，塘边铺着鹅卵石，因为连日阴雨，石头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沈墨隐假装被一株形态奇特的桂花吸引，向水塘边靠近。她的心跳微微加速，目光锐利地扫过水塘对面的书房院墙。就是这里！那块颜色略深的墙砖，在湿漉漉的墙面上，似乎更加明显了。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滑的鹅卵石上，假装脚下一滑，“哎呀”轻呼一声，身体向水塘方向倾倒。

“小姐小心！”流云惊呼，连忙上前搀扶。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沈墨隐的手“无意中”按在了那块异常的墙砖上。触手并非冰冷坚硬的石头，而是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感！而且，砖缝的边缘，似乎有被频繁摩擦的痕迹！

是这里！密道的入口，或者至少是机关所在，很可能就在这块砖下！

沈墨隐心中巨震，但面上丝毫不露，借着流云的力道站稳，抚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这青苔果然滑得很，幸好你扶住了。”

她不再停留，仿佛心有余悸般，飞快地带着流云离开了水塘边。转身的刹那，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一丛翠竹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逝。

是监视？还是萧荣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回到听雪阁，沈墨隐屏退流云，独自坐在案前，指尖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找到了！萧荣潜入书房的秘密通道！他果然是通过水塘下的某条路径，避开了赵磐设下的所有明哨暗岗！

这条密道，是萧断知情并默许的？还是萧荣私自挖掘，另有所图？若是后者，那萧荣的背叛，几乎就是铁证！

然而，萧荣为什么要暗示她？是觉得她发现了什么，想借此试探她的深浅？还是他身处某种困境，想要借她之手，向萧断传递某种信息？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她的、更为精密的圈套？

无数个疑问在沈墨隐脑海中盘旋。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每找到一条线索，眼前就会出现更多的岔路。

她铺开信笺，再次以密码写下发现，并将萧荣反常的赠花与暗示一并记录。她需要尽快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姐姐和在宫外的联络点，同时，也要加强对萧荣和赵磐的监视。

就在她刚刚封好密信时，沈福匆匆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二小姐，”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促，“‘百川书肆’那边有消息了。他们查到，近两个月，京中几家最大的炭商和皮货商，确实接到过暗示，优先供应几家特定的府邸，其中就以周侍郎府上为最，而且……价格压得极低。这导致市面上流通的好货锐减，价格飞涨，将军府采买困难，根源就在于此！”

沈墨隐眼神一冷：“果然是他。”周崇明，这是在利用职权，明目张胆地卡萧断的脖子，削弱将军府的稳定。

“还有，”沈福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安排了中间商去接触萧管家供货。萧管家起初很是惊喜，但听到货源原本是供给周府别院时，脸色瞬间就变了，虽然很快恢复平静，接下了那批货，但老奴看得清楚，他眼神里……有杀意。”

杀意？是对周崇明？还是对那个“多嘴”的中间商？或者……是对看出了这其中关联的自己？

沈墨隐感觉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萧荣对周崇明的敌意，似乎不似作伪。那他的背叛，又所为何来？

“另外，”沈福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老奴回来时，看到赵磐侍卫长带着几个人，行色匆匆地出了府，方向……似乎是京兆尹衙门的方向。而且，他们抬着一口看起来不轻的箱子。”

京兆尹衙门？箱子？沈墨隐立刻联想到了那夜被赵磐押送走的、疑似胡人的重伤者！难道那人死了？赵磐这是要去处理尸体？还是……以此为由头，去见什么人？

风暴的漩涡，正在加速旋转。将军府内的裂痕，朝堂上的倾轧，边关的烽火，似乎即将在某一个点，猛烈地碰撞、爆发。

沈墨隐握紧了袖中的那截暗紫色丝线，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必须尽快利用那条发现的密道，进入书房，找到能够揭示真相的关键证据——无论是关于萧荣的，关于周崇明的，还是关于十七年前那场风雪的。

夜色，再次降临。这一次，沈墨隐决定，要亲自去探一探那龙潭虎穴。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