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四年,秋夜,月隐星沉。
将军府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巡夜护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偶尔划破这片静谧。听雪阁内,烛火早已熄灭,沈墨隐一身利落的深青色衣裙,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她长发紧紧束起,未戴任何钗环,脸上蒙着一条同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清亮的眼眸。
流云被她强行命令留在屋内,假扮她已然安寝。沈福则在外围暗中策应,留意府中异常动静。
子时刚过,正是人最困倦之时。沈墨隐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听雪阁,借着廊柱、假山的阴影,向着后园水塘的方向潜行。她对将军府的巡逻路线和岗哨间隔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守卫视线的盲区。
秋夜的寒意渗入骨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枯萎草木的气息。沈墨隐的心跳平稳而有力,多年的静心修养和暗中观察,让她在关键时刻能保持极致的冷静。她很清楚,此行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沈家与姐姐。但探寻真相的渴望,以及对即将来临风暴的预感,驱使她必须冒这个险。
很快,她来到了白日探查过的水塘边。雨水让鹅卵石更加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和青苔的腥味。她俯低身体,锐利的目光锁定在那块颜色略深的墙砖上。
四周无人。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按向那块墙砖。触感依旧带着细微的松动。她尝试着用力向内按压,没有反应。又尝试向左右推拉,依旧纹丝不动。
难道判断错了?沈墨隐微微蹙眉,指尖细细摩挲着砖缝。忽然,她感觉到砖缝底部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她用指甲抵住那个凸起,轻轻向上一顶。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栝响动传来。紧接着,那块墙砖连同周围一小片区域,竟然向内凹陷,然后无声地向侧方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带着陈腐尘土和淡淡墨香的气流,从洞内涌出。
找到了!沈墨隐心中一震,来不及细想,身形一闪,便敏捷地钻入了洞口。
在她身影没入黑暗的瞬间,那块活动的墙壁又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从外面再看不出任何异常。
密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沈墨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蒙着厚布的夜明珠,微弱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通道狭窄而潮湿,墙壁是粗糙的石头砌成,脚下是夯实的泥土,坡度向下,似乎通往地底。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确认通道内并无其他声响,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通道并不长,约莫行了十余丈,前方出现了一道向上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面看似普通的木板墙。
沈墨隐贴近木板,仔细倾听墙后的动静——一片死寂。她试探着轻轻推了推,木板纹丝不动。她沿着木板边缘摸索,在靠近底部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类似的细小机关。如法炮制,木板向内开启,露出缝隙。
透过缝隙,她看到了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和墨锭特有的香气。这里……是书房的内间!萧断处理机密军务的地方!
她侧身钻出密道,回身将木板恢复原状。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她迅速打量这间密室。房间不大,陈设简洁,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居于中央,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卷宗和书籍。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北疆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书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旁还放着几封尚未开启的信件。
沈墨隐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知道自己时间有限,必须尽快找到有用的东西。
她首先走向书案。目光扫过那几封信件,信封上的落款各异,有来自北疆军中的,也有来自京中某些不起眼衙门的,并无直接来自周府或宁王府的显眼信件。她不敢轻易动这些可能带有特殊标记的信,转而检查书案的抽屉。
抽屉上了锁。但这难不倒她。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金属细签,插入锁孔,凝神感受着内部的机关。不过片刻,只听一声轻响,锁被打开了。
抽屉里分门别类放着许多文件。有北疆各军镇的粮草调度记录,有军械损耗报表,也有部分将领的升迁考评。沈墨隐快速而谨慎地翻阅着,寻找任何与“周崇明”“宁王”“落鹰峡”,或是与十七年前旧事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叠单独放置、用牛皮绳捆扎的卷宗吸引。卷宗封面没有任何标题,只在角落有一个奇怪的、类似狼头的暗纹标记。她解开牛皮绳,翻开卷宗。
里面记录的,并非军务,而是一些人物的背景调查和行踪记录!其中一页,赫然写着“萧荣”二字!下面详细记录了萧荣近半年来,数次在非采买时间,以各种借口离开将军府,与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茶楼、酒肆秘密会面的时间、地点!记录旁还有朱笔批注:“疑与‘紫魅’有关,目的不明,暂勿打草惊蛇。”
“紫魅”?沈墨隐心中剧震!这似乎是一个代号!萧荣果然有问题!而且,萧断……他并非毫不知情!他一直在暗中调查萧荣!那“暂勿打草惊蛇”的批注,说明萧断在隐忍,在放长线钓大鱼!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翻阅。又看到一页关于“赵磐”的记录,但内容简单,多是其忠诚度和能力的评估,并无异常。看来赵磐仍是萧断信任的心腹。
她迅速翻找关于“周崇明”的记录。果然,卷宗内有多处提及周崇明及其党羽,重点标注了他们在军械调拨、粮草供应上对北疆的掣肘,以及近期与某些胡商过从甚密的嫌疑。其中一条记录引起了沈墨隐的特别注意:“据查,周府别院管事,曾于永昌十七年腊月初七,也就是沈府‘折玉’事件前一日,秘密接触过西域来的驯马师。”
永昌十七年腊月初七!沈府“折玉”前一日!周府管事接触驯马师!
难道……十七年前萧断战马在沈府门前“受惊”,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是周崇明一系为了打击沈家,或是为了挑起萧沈矛盾,抑或是还有其他更深层的目的,而精心策划的阴谋?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沈墨隐脑海中炸响!虽然还未有直接证据,但这条线索,无疑将十七年前的旧事与如今的朝堂争斗清晰地联系了起来!
她必须把这些证据带出去!她迅速将有关萧荣和周府管事接触驯马师的那几页关键记录小心地撕下,折叠好,塞入贴身内袋。然后将其余卷宗恢复原状,捆好放回原位。
就在她准备合上抽屉,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书房外院,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声响!
是赵磐!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书房?
沈墨隐浑身一僵,瞬间吹熄了夜明珠,整个人缩入书案下方的阴影之中,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在书房外间停下,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赵磐竟然有书房外间的钥匙!他推门走了进来,沉重的步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墨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书案下的空间狭小,她紧紧蜷缩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甚至能闻到赵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铁锈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赵磐似乎并未进入内间,只是在外间巡视了一圈,检查了窗户是否关好。他的脚步声在内间的门口停顿了片刻。
沈墨隐连呼吸都停滞了,指尖紧紧抠着地面,准备着一旦被发现,该如何应对。
幸运的是,赵磐并未推门进来。他似乎只是例行检查,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接着是外间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落锁的“咔嗒”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墨隐在书案下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冷汗几乎浸湿了内衫。刚才那一刻,她真正感受到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
不敢再耽搁,她迅速从书案下钻出,按照原路,通过密道返回。当她再次呼吸到后院清冷潮湿的空气,将密道入口恢复原状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不敢停留,立刻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返回听雪阁。
直到踏入听雪阁的内室,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沈墨隐才感觉双腿有些发软。她取下蒙面巾,露出苍白却带着异样潮红的脸颊。
“小姐!”流云一直在焦急等待,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点亮了烛火。
沈墨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从怀中取出那几页折叠的纸张,在烛光下缓缓展开。白纸黑字,记录着萧荣的可疑行径,以及那条指向十七年前阴谋的关键线索。
证据在手,但她心中并无喜悦,反而更加沉重。
萧断明知萧荣有问题,却隐忍不发,他在布一个多大的局?周崇明一系,从十七年前就开始布局,所图究竟为何?仅仅是为了打压政敌吗?那个代号“紫魅”的,又是何方神圣?
自己今晚的行动,是否也在萧断的算计之内?他是否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萧荣的暗示,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露出了更深、更庞大的阴影。
她知道,自己拿到的东西,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如何利用这些证据,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全自身,并揭开最终的真相,将是对她智慧和勇气的最大考验。
天,快亮了。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