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者，不执棋 第7章 凤隐

永昌三十四年，秋。

当沈墨隐在将军府的暗流中谨慎摸索时，她的姐姐沈清辞，已在巍峨宫墙内，开始了她作为三皇子妃的全新人生。

长春宫，虽非东宫正殿，却也殿宇轩昂，陈设雅致。沈清辞端坐于正殿明间，身着皇子妃常服，藕荷色的宫装衬得她容颜清丽，气质端凝。晨起向皇后请安已毕，此刻，她正听着长春宫掌事宫女锦书禀报宫务。

“娘娘，这个月各处的份例都已发放下去，库房的账册也整理好了，请您过目。”锦书年约二十，行事稳妥，是皇后特意拨来辅佐沈清辞的。

沈清辞接过账册，左手执笔，熟练地翻阅、批注。那根残缺的右手小指，被她巧妙地掩在宽大的袖摆之下。入宫月余，她已迅速适应了这里的一切。晨昏定省，一丝不苟；应对妃嫔，不卑不亢；打理宫务，条理分明。她以左手书写批阅的娟秀字迹和沉稳持重的气度，很快赢得了宫中上下的一致赞誉，连素来严苛的皇后，也偶尔会露出赞许的目光。

然而，这表面的顺遂之下，是步步惊心的谨慎。宫中人多眼杂，一言一行皆在他人注视之下。德妃与几位育有皇子的妃嫔，表面亲和，言语间却时常暗藏机锋。尤其是德妃，其子宁王虽资质平庸，但其母族势大，对三皇子李景琰的地位，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

“锦书，”沈清辞合上账册，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明日是十五，按例要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备下的礼，可都妥当了？”

“回娘娘，都已备好，是您前日亲自挑选的那对赤金嵌宝如意簪，并两匹新进贡的软烟罗。”

沈清辞微微颔首。德妃喜好奢华，这份礼既不**份，也投其所好。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细节往往决定成败。

傍晚时分，三皇子李景琰踏入了长春宫。他身着杏黄色皇子常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作为中宫嫡出，又深得圣心，他肩负的压力远比旁人看到的更重。

“殿下。”沈清辞起身相迎，动作优雅得体。

李景琰伸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沉静的容颜上，眼底闪过一丝柔和。“不必多礼。今日在母后那里，可还顺遂？”

“劳殿下挂心，一切安好。”沈清辞引他入座，亲自奉上热茶。两人虽是新婚，却因着这桩政治联姻，相处间更多了几分相敬如宾的默契与共同的利害关联。

李景琰饮了口茶，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北疆局势愈发紧张，萧断在落鹰峡与胡族主力对峙，粮草补给线屡遭骚扰，朝中主和之声又起……”他顿了顿，看向沈清辞，“你妹妹嫁入将军府也有些时日了，可有家书传来？萧断离京前，可曾有何交代？”

沈清辞心中微凛。李景琰看似随口一问，实则是在探听将军府的动向，以及沈墨隐的立场。她斟酌着词句，谨慎答道：“妹妹初入将军府，一切尚在适应。萧将军离京匆忙，并未有特殊交代。不过，妹妹素来懂事，想必会谨守本分，不会给殿下和萧将军添乱。”

李景琰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转而说起一些朝堂趣闻。沈清辞安静聆听，适时回应，心中却波澜暗涌。她敏锐地感觉到，李景琰对萧断，并非全然信任，对沈墨隐这桩婚事，也存着几分疑虑。这让她对远在将军府的妹妹，更多了几分担忧。

翌日，向德妃请安时，气氛果然微妙。德妃拉着沈清辞的手，笑容满面，言语亲热：“三皇子妃真是越来越有气度了，难怪皇后娘娘时常夸赞。说起来，你妹妹嫁去了萧将军府上，萧将军年轻有为，镇守北疆，真是辛苦。只是这刀剑无眼，听说落鹰峡那边打得惨烈，真叫人担心。”

沈清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微微欠身：“劳德妃娘娘挂心。边关将士为国效力，鞠躬尽瘁，陛下和殿下自有圣断。”

德妃笑了笑，端起茶盏，似是无意地道：“是啊，陛下圣明。不过，这仗打久了，耗费钱粮无数，民间也颇有怨言。听说近日有些不知来历的文章在市井流传，鼓吹边事，说什么非战不可，也不知是何人所作，居心叵测啊……”

沈清辞心头一跳。“无名先生”的文章！德妃这是在试探？还是收到了什么风声，怀疑到了墨隐头上？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市井流言，多是妄议，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回到长春宫，沈清辞屏退左右，独坐窗前，心绪难平。德妃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墨隐的“无名先生”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风险。若被揭穿，不仅是墨隐自身难保，整个沈家，甚至三皇子，都可能被牵连。

她必须提醒妹妹！更要设法在宫中周旋，尽可能地为妹妹遮掩。

是夜，沈清辞用左手，以两人约定的、极其隐晦的密码，写下了一封密信。信中并未明言，只提及“近日风大，恐有沙尘迷眼，望妹深居简出，勿要轻易执笔为文，以免墨迹污了衣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宫中偶闻‘无名’之语，姐心难安，望妹慎之再慎。”

同时，她也将在德妃处听到的、关于朝中主和派借北疆战事消耗巨大、民间怨言等动向，一并写入信中。她将信用特殊药水处理后，藏于一卷普通的佛经之中，交由绝对可靠的心腹，设法送出宫去，辗转交到沈墨隐手中。

做完这一切，沈清辞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空。左手无意识地抚过右手那残缺的小指。这残缺，是命运刻下的伤痕，也时刻提醒着她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她不再是那个只需要在沈府学习琴棋书画的闺秀，她是三皇子妃，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关系到夫君的声誉，家族的安危，甚至……妹妹的生死。

她必须更加坚强，更加敏锐。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她要用自己的智慧和韧性，为自己，为景琰，也为远在宫外的妹妹，撑起一片尽可能安全的天空。

而在沈清辞不知道的层面，她信中提及的“朝中主和派借北疆战事生事”，恰好与沈墨隐正在调查的周崇明、德妃一系的动向不谋而合。宫内的言语与宫外的行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联起来，共同指向一个针对萧断乃至针对三皇子地位的巨大阴谋。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场即将席卷朝堂与后宫的风暴，已然在悄无声息中，酝酿多时了。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