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方池的猜想惊到了,毒不道擦擦眉心冷汗,煞有其事道,“这么一想,也挺好理解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族怎可能甘愿任由妖族压在头上?只要妖帝和妖王都死绝了,灵修一统浮霆指日可待。”他细品一番,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雪方池却神色犹疑,回想起帝宫之下,那身披流云,裙缀星辰,发如飞瀑的神女,还有那声温如柔水,亲如蜜糖的“熔月”,倘若这是背叛的伊始,她的盟友,她的至爱,手持种族与大义的利剑,将她刺于地心,而她,浸泡在背叛的痛苦与灭族的悔恨中度过了最后的三日。
不对,不该是这样。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雪方池迅速否定道,“如果背叛妖帝的是熔月仙首,那他人呢?既为妖帝之下第一人,又是妖帝诞祭后的胜利者,为何史书之上,查无此名?”
胜者撰写历史,败者被历史尘封,即是亘古不变之理。
“倘若仙首也是败者,那个级别,撇开妖帝,能够威胁他的,应当只有魔主一人。魔主……又做了什么?”雪方池皱眉思索,仔细扫荡着先前所见的每一处细节,却如雾里探花,隔靴搔痒,令他愈发烦躁。
毒不道迅速回撤,“那就是魔主干的,仙首为了保护老情人,和魔主同归于尽了。”
众人:……
毒不道倒吸一口热气,用力撑开浓眉大眼,“看我干嘛,这不是学宗老大,用排除法么……万一试对了呢!不然,你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呐,我再来一个,有没有可能是仙首魔主联手要置妖域于死地,本想借一把灭世灾厄和妖帝诞祭的东风,但是很不幸被临死反扑的妖王一起打包带走了。你看,这样就很好解释了,为什么出现历史断代,这种大翻车的事件,多丢人啊!”
“还有还有,有没有这种可能,不是明界墟界反水,而是他们妖王内讧,有人,啊不,有妖想趁机上位,熔月仙首是来救驾勤王的!”
“让我想想,那谁,对,八妖王吧,我觉得他就很有可能啊,他不是和魔主有一腿吗?联手魔主,一个从外部进攻妖域,一个当内应开后门,但可惜战力不如妖帝加仙首,遗憾落败。这种家门不幸的事,当然不便流传下来啊。”
毒不道的思路越来越开阔,他一手叉腰,一手掐着兰花指,指点江山,神采飞扬,完全不顾在双重攻击下快要厥过去的小伙伴们的死活。
层出不穷的清奇构想如一颗颗燃放的炮仗,拖着**滚烫的焰尾,在宗清临眼前逛来逛去。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两指一抹,剑气摇曳着冰蓝的光尾,精准扫过毒不道的嘴巴,落下几簇冰碴。
世界终于安静了。
宗清临果断道,“我认为熔月仙首没有背叛妖帝。”
毒不道眼睛狂眨,嘴巴扭曲,急得不行,似乎对宗清临这种一剑砍掉一半可能的武断行为颇有意见。
为了避免同伴的战斗力死于毒不道的精神攻击,宗清临直接放结论,“他不仅是这个‘剧场’的主角,我们身处的幻境,应是他遗留的沉珂梦。”
一言激起千层浪。
“仙首的沉珂梦?呸……呸呸!”毒不道连连吐了好几口,“都是幻境,为什么一定是沉珂梦?也有可能是仙首布下的幻阵啊。”
得出这个结论,宗清临自己也很诧异。从问仙弦口中得知沉珂梦后,他设想过此境既是以情绪为基,应如风霆镇恶铭刻于须臾空间中的那段倒影,核心为一人一事一景,清晰明确,而此地却截然相反,它如谜海,浩瀚庞杂,误入其中,时空便失去了意义。
“后者,系以阵盘为底,阵脚为基,阵眼为核,辅以祭阵之物,阵法大成,需以灵石驱动。”
“前者,却是以极度的爱恨痴怨化为执念作引,环魂一缕,绕成魂漩,自其诞生,执念不消,万古不灭。”
宗清临曲起一指,拂去淌至下颌的汗珠,“区别在于,一主动为之,一被动而为。”
雪方池指尖蓝光大摄,水浪席卷如飞龙在天,咆哮而至化为冰雨,浇灭众人脚边的火苗。他语速渐快,“如果这里是仙首布下的幻阵,他将上古浮霆的历史掩藏其中,以待后人发掘,如此九曲十八弯,倒是让人看不明白他究竟是否真心期待万年前的往事大白于天下。毕竟,仙首地位尊崇,手眼通天,若真想留下什么,仅一玉简即可陈明史实,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而现实却是上古浮霆在历史断代中付之一炬,仅仅留存‘狐落日’三字。”
“他是帝境大修,能让他执念难消以至于诞生不死不灭的沉珂梦,又岂是我等尊境修士可轻易设想。两相对比,宗道友所说,确是最有可能的。”
毒不道大汗淋漓,像是水中捞出的溺亡者,“小生好像尝到自己融化的味道了……那就沉珂梦吧,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快想想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吧。”
沉默许久的问仙弦倏而开口,“沉珂梦因执念而生,若想涤除,唯一之解,寻得筑梦基石,铲除。”
毒不道火急火燎,攥着衣袖不住地往脸上擦拭,“筑梦基石?这又是何物?他的执念难道不是重写上古浮霆的历史吗?这玩意怎么涤除啊!”
宗清临解释道,“沉珂如溪,执念似水,水蒸为汽,汽升凝云,云落成雨,雨聚于溪,流转而自洽。筑梦基石即是截断溪水的巨石,自此执念难以流转,困为死湖。我们要做的,就是搬开那块巨石。”
闻人雅澜一挥衣袖,拍死几簇火苗,面上满是冷漠与淡然,“但,还有一问。除却仙弦和毒不道,其他人都是穿过另一处时间弯曲的空间抵达此地。既如此,我们进入的究竟是同一沉珂梦的不同层面,还是不同的沉珂梦,环环相扣,最终汇聚于此?”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前者,我们的经历截然不同,所对应的事件以及产生的情绪与执念亦不相同,孰为核心?若是后者,则意味着筑梦基石远不止一座。”
闻及此,毒不道头晕目眩,两眼一翻,他像融化的烛台向下流淌,宗清临一把掐住他的胳膊肘,将他拽了起来。
宗清临一目望向红雾侵吞的绿海边际,潦草几笔,隐隐勾勒出绵延群山的踪影,他忖度道,“问题庞杂繁多,我们无法一一验证,不如由近及远,先求同一的解。妖帝诞祭失败、仙首留下沉珂梦、被历史抹除的上古妖域……姑且推断当年的仙首是陷入了某种冲突之中,他面临的麻烦,且不谈是他自找的,还是被迫的,拥有干扰仙首决断能力的,无外乎那么几位,我们需要先确定妖帝诞祭最后三日,那几位重要人物的行踪。”
雪方池双眸一亮,“是也,万变不离其宗。这个时候……妖帝应该正在帝宫为‘七星大阵’做最后的准备,我记得……路过的妖提到祭典筹备至今,几位妖王始终没有现身,或许他们是已经进入了大阵之中。”
他回想一番,又道,“仙首魔主率领两界十大修士赴妖域庆贺妖帝诞祭,但二人均未现身。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仅搞不清楚他俩到底来了没,甚至于跟随他们的修士,也无法确定是否已经进入了妖域。”
毒不道拉扯着嘴角,呵呵狞笑,“您这说了和没说也没区别啊,真是好一番如说。”
雪方池鬓角青筋绷紧,忍耐再三,终究受不了这番奚落,开嘲道,“比不过您的好一番胡说。您除了要化了、要完了、要死了,也没有其他贡献了。”
“哈?”毒不道想争上两句,说自己那番头脑风暴有理有据,宗清临手疾眼快打断施法。
“停停停,先别吵了,时间不多了,集中注意,聚焦核心。”
“说说我的看法,从结果推导,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在诞祭倒数第三日之时,熔月仙首并未与妖帝相见。”
众人纷纷点头。开玩笑,如果上古浮霆的第一妖与第二人成功碰头,也就没有后续那些事了。
“妖帝固守帝宫,熔月仙首自明界赶赴妖域,期间因未知因素干涉,未能与妖帝会面。两种可能,如果是在他离开明界之后,有能力阻拦他与妖帝见面的,只有妖王或魔主,不排除毒道友提出的魔主与八妖王联手的可能。”
毒不道闻言脸上一喜,眉梢瞬时高高挑飞,洋洋得意地瞥了雪方池一眼。
宗清临又道,“另一种可能,熔月仙首是在离开明界前被阻拦,魔主单刀赴会入侵明界大本营,无异于向明界宣战,因而大概率是明界自己人动的手,但这就更奇怪了。”
毒不道双眼迷糊,张口就问,“哪里奇怪?”
闻人雅澜幽幽道,“好比剑宗在悬圃宫被其他六剑反叛成功后锁进了囚笼。”
毒不道:……这下听懂了。
宗清临嘴角微微抽搐,如此大逆不道的比方就这么水灵灵地脱口而出,闻人雅澜在悬圃宫的地位比预想中还要高。
他定了定神,接着道,“还有一位需要关注。妖帝的‘七星大阵’以帝境为门槛,而她的同胞血亲,那位入明界为质的帝姬,在妖帝诞祭之时,并未臻至帝境。倘若其他帝境大妖此时已然进入大阵之中,那么这位帝姬又去了哪儿?”
失踪妖口加一。
众人闻言,同时叹气。
宗清临稍稍停顿,又道,“妖王踪迹暂时不可寻,而先前闻人丹尊已然感知到了前往域外的通道,既如此,待通道开启,我们分头行动,一拨人前往明界悬圃山寻仙首,一拨人前往归寂谷寻魔主,晏清他们身处群妖之中,或许有更多线索,留守的人,设法与他们会合。”
毒不道目如铜铃,指着漫天的锁链,“啊?这能出去?”
咔嚓——
是锁链断裂的声音。
问仙弦霍然抬首,空灵的声线如崩断的琴弦,“温度,回落了。”
周身的热浪稍稍退散,雪方池惊叹道,“踩中线索了?”
毒不道两腿一软,扑到宗清临身侧,抱着小腿直摇,“老大!请多说!!爱听!!!”
宗清临像是受惊的狸花猫,向后一跳,强行撕开毒不道未果,半条腿好似陷入了沼泽中,拔了又拔,一拔再拔,他不住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眼神相当和善。
霎时,挂在胸口的荷包微微一闪,容千凝飞身而出,一脚蹬在毒不道脸上,“滚开!!!”
毒不道应声而倒,宗清临蹿得飞快,抄起容千凝,一个侧身,两步闪至雪方池身后。
“阿凝!”宗清临喜出望外地捧着小小容,后者盘腿坐在他的手心,双手揣在胸前,鼓着的包子脸扭到一边,看起来比河豚还气。
宗清临想了想,摸出一枚黢黑酸麻丸子,塞到他怀里,小小容睁开一只眼觑了他一眼,勉勉强强收下,费力地啃了两口后,像是想起什么,疑惑道,“要找晏清,你们没有尝试过传音阵么?之前已经交换识别过魂丝了,不能直接连接吗?”
宗清临瞳孔骤缩,好似精神海上散了一片乌云,顿时豁然开朗。
“不是,还能这样吗?”毒不道再度发出灵魂拷问。
“溪山水泡都能跟进来,传音阵……”宗清临话音刚落,众人魂丝纷纷接入问仙弦搭建的传音阵中。
雪方池不抱希望地喊了声“棠溪道友,你还好吗”,就听耳中回荡起一阵哐啷巨响。
“兄——咳!雪方池?你还有脸说话?丢下我和飞梦就跑路了,害得我们被帝宫的妖侍抓住,你现在这番假惺惺的姿态,真不要脸啊你!拿尺子量一量你的脸皮估计比你们刀谷的海拔还高!”
被别砚一番输出,雪方池黑着脸向众人点头示意,“嗯,连上了,传音质量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