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弦默默往后挪挪,毒不道搓搓胳膊,往雪方池身后躲躲,雪方池啐了他一眼,又往问仙弦的方向贴贴。
霎时,三人近乎挤至船尾,独留闻人雅澜不动如山。他恍若无事地拂去眼睫上的冰碴子,翻动的衣袖像是对着后排三人翻的白眼。
“死亡回溯么……”闻人雅澜将分解法器时捕捉到的情绪,捡要紧的三言两语说明了。
“等会儿!”雪方池面色突变,“你是说,那里死的人不计其数,甚至不乏有已入道途的修士,而他们面对的方向是妖帝侧倚花篮的神像?”
“是。”闻人雅澜瞥向雪方池,略微思索,一挑眉梢,面容古怪,“说起来,你们在帝宫正殿下方的密室里,第一天看见侧倚花篮的妖帝,第二天感知到宗境之上的大能并被逼离,第三天看见被黑泥沼泽包裹的空王座和祭坛。而我见到的,则是年久失修残破的妖帝神像……如果两者确有关联,神像是同一个,那你们陷入的那片能生育黑火的沼泽,又是个什么东西。”
鼻翼间仿佛还回荡着油脂的焦糊,指腹上似乎还残存着黑泥的黏腻。只需稍稍联想,那黑泥曾淹没过他们的口鼻,雪方池就觉得腹中翻山倒海,昏昏欲吐。
他脸上青红交加,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虚虚抓了两把,最终对宗清临伸长了手,“清临道友,救,救一手!再来个‘静’吧。”后者甫一抬手,雪方池虚弱的抽搐戛然而止。
帝级三问的记忆,以醍醐灌顶之势,冲刷众人的神宫,好似震荡的巨钟,晃得人眼冒金星。
倏然,宗清临鼻翼轻动,抬首望向远方的天空,又将南楼雪尽反手刺入鹿梨湖中,顿时白雾缭绕,嘶嘶作响,他的眸中氤氲着化不开的浓墨,声音沉沉,恰似红日西垂,“情况有变。”
众人神情一凛。
没有时间为雪方池与尸油的亲密接触而哀悼,下面赶到的是红得仿佛滴血的森林、烧得噼里啪啦的空气和煮得近乎沸腾的鹿梨湖——种种现象表明,再不想办法,他们也要变成尸油了。
哐!!!
天地巨震。
虚空深处,上千道银白锁链纵横交错,冲云而来,穿过不落的血日,相会于鹿梨湖的顶空。
“全域封锁?”毒不道一拍大腿,“糟了糟了,这下跑都跑不掉了。接下来不会和雪方池他们一样,黑火什么的,全都烧成灰吧!小生怕疼啊!”
宗清临面容紧绷,两指抹过剑鞘,冰冷如锋的剑气幻化出十二柄飞剑,将众人环绕其中。
“这里没有祭坛,没有王座,甚至,没有帝宫……”宗清临的声音如金石之锤一声一声砸在众人心头。
雪方池喉咙微动,抿紧唇角,声音颤颤,“也就是说,可能……不会有循回。”
妖帝诞祭最后三日的变数皆与帝宫正殿下方的密室相关,祭坛、王座极有可能是催动三日循回的关键所在。可眼下帝宫暂未现世,祭坛与王座更是无影无踪。焚尽一切的黑火,敌友未明的圣境大能,还有杀穿地心的灭世灾厄在虎视眈眈。
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他们需要解决的是什么?他们离开此地的途径是什么?一切皆属未知。倘若没有循回,意味着机会只有一次,踏错一步,即是万劫不复。
毒不道两眼发懵,“啊?为什么?这里不应该是幻境吗?解开幻境的核心就能离开这里啦。就算不凑巧死了,也只是疼一疼,回头补补魂就好啦……对吧对吧,哈哈……”
左顾右盼,眼见无人搭理,毒不道自我安慰道,“上古妖域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什么妖王妖帝,闻所未闻,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对吧。你们别告诉我……我们要一起死在这个鬼地方了。别吓我,别吓我啊!我想回家!放我回家啊!”
说罢,他又推了推问仙弦,“说话啊!你不是会推衍吗!快算一算,我们要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问仙弦垂首不语,幽紫的灵光在他指尖穿梭交织。
雪方池回想起先前的心悸,犹疑道,“我不敢肯定,但我感知到的那股气势,绝不属于宗境,黑火焚身时的濒死感,亦是真真切切。幻境能将人困囿于庄生晓梦之中千万载,但唯独死亡一瞬的真实,可让人自碎梦中醒来。”
毒不道头摇得像拨浪鼓,“可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在弥天秘境中,受大境界的制约,气势能伪造但伤害做不了假。你该不会认为我们穿越到了万年之前的妖帝诞祭?”冷不丁瞥见某个粼光闪闪之物,他耸了耸肩,又自信了几分,语速飞快,“那你们抬头看啊,宗老大头上那个,是溪山水泡啊!我们若是穿越了,那玩意是怎么冒出来的!它在这儿,说明我们还在弥天秘境里啊!”
雪方池迟疑道,“但如果是上古大能构造的幻境,更不应当出现溪山水泡。”
问仙弦蓦然抬首,声音惊颤,“此行变数已至,血光大显。星盘晦暗不明,生机未现。”
闻及此,沉默许久的闻人雅澜终于收回外散的魂力,睁开了眼,“先前妖域中心向外均是笼罩于绿海之中,看不分明,可封锁全域后,我竟感知到了浔溪之泾,还有前往明尘墟三界的通道……也许,这就是仙弦推衍出的变数。”
毒不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激愤,“那,是不是我们找到浔溪之径,就能离开这里了?”
闻人雅澜摇头道,“不可。且不说浔溪之径与妖域中心的距离,堪比横渡娑兰海至中天境。我们已被困在此地,四处皆为结界,无法离开。”
霎时,众妖肃穆而立,远方荡起钟鸣,扫尽一切喧嚣与狂热,取而代之的,是翘首以待的虔诚与静默。
只见高天之上,有仙宫高悬,却笼于红雾之中,朦朦胧胧,时隐时现。
一如,他们此行境遇。
鹿梨湖如煮沸的粥逸散出灼热的气泡,琉莹的剑气如融化的冰川飞散着轻薄的白雾,湖畔的焦土如龟裂的河床千沟万壑,宗清临剑挑五色宝湖,掀出的水浪挽起一连串的剑花,化为冰晶簌簌落入湖中,顷刻间凝水为冰,堪堪止住沸火的蔓延。
宗清临凝视着遥远的帝宫,从误入妖域始,虽所处时空不同,但众人种种经历,并非生死一线,哪怕是在妖帝诞祭最后三日中循回的雪方池三人,也依旧是惊大于险。
众人面临的困难,需要探究的问题,也即所谓的“主线任务”,一直清晰而明确。
他与阿凝在妖市遇见导猴,开启帝级任务,知晓狐落日前的灭世灾厄,妖帝、帝姬与帝卿的过往。
雪方池三人在三日循回中获悉妖帝诞祭的隐密以及结局。
晏清与闻人复原妖帝神像,了解上古浮霆大势、三界一域的划分,并感知到了万年前圣境大能的死亡回溯。
至于仙弦和毒不道,从两人陈述的巨兽骸骨与宫殿幻影以及触之即入妖域的事实来看,这具白骨,或许正是某位妖王的遗骸,而那恢弘华美的宫殿,自然是帝宫。
这片妖域没有为难异世来客,也不需要外来者解决所谓的问题,它像是冰封已久的长者,付之于指引,无声催促着众人挖掘尘封的过往。
“演绎,探索,触发,挖掘,展示……”宗清临豁然看向溪山水泡。
“这才是溪山水泡为何出现在此地,始终跟随于我且无法消灭的原因。它需要一双眼睛,向芸芸众生诉说那段失落的历史。”
“顺着这个思路分析……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它从跟随指引者转为无差别攻击的杀戮者?
毒不道赶忙道,“宗老大,如你先前所说,你也更倾向于我们正处于一处幻境之中,而非真的穿越到了万年之前的浮霆大陆……即将经历灭绝圣境之上大能的狐落日?”他面色苍白,唇齿轻颤,“也许……是我们触发了某种机制,这才导致幻境的转换。”
一道道剑气在热浪的侵蚀下灰飞烟灭,宗清临反手祭出南楼雪尽,百道剑光飞闪,不待下落,已于半空中化为弥散的白雾。
宗清临双眸一凝,霎时剑花如雨,瓢泼倾洒,闻人雅澜与雪方池同时凝出水灵光,注入剑雨之中,冰蓝的光晕环绕众人,温度骤减。
沸腾的热浪稍稍迟滞,闻人雅澜转身道,“我认同宗道友对于帝级三问的理解,如果将我们先前经历的一切都视为沉浸式的剧场,那么现在我们并非是触发了机制,而是尚未触发。”
“每一个剧场,都有相对应负责演绎剧情的‘主角’,帝姬、帝卿、妖帝,姑且再算上密室、神像和巨骸……那么眼前这个剧场,它的主角又是谁?”闻人雅澜忖度道,“它经历过妖帝诞祭与狐落日,能够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妖域,其实力或者说地位必然可与前者持平。”
宗清临果断道,“熔月。”
“什么?”闻人雅澜一怔,“能确定?”
“上古浮霆,明界仙首,熔月。”宗清临单指抵着下颌,目光有些微妙,“真相就藏在帝卿的一番戏言中。”
“妖帝有继任者,仙首与魔主亦然。妖帝初登大宝,求援明墟二界,却尘犀王割舍犀角,帝姬被迫入明界为质,如此傲慢与羞|辱,结怨是必然的。”
仅凭帝姬回归妖域而性情大变一点,妖王就不可能对明界仙首有什么好脸色。妖帝陛下与仙首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又从何谈起?
除非这仙首换人了,不仅归还帝姬,还对妖域礼遇有加,这才博得妖王青睐,称之为贵客。
雪方池目瞪口呆,“如果,这位熔月仙首与妖帝真有一段情……那,带头背叛妖帝的,难道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