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陆怀山命马队在南县县城中暂栖,自己却出外拜访本地名士去了。付夫人独居大院,甚感孤寂,侍婢便将明媚抱去作陪。
明媚给捉了过来,哪里有好兴致,况又不知阿祝去了哪,自被野猪冲散,她再也不曾见过阿祝,不由得她不担心。
付夫人坐在鉴台边,深锁愁眉,月色掩映下,她的相貌真是美的出奇,纵使形容女子美貌的词都加到她脸上,明媚也还嫌不够多,她的小姐已然是个美人,可美人与美人比起来,却又差了一截。
柳叶儿的眉,狐狸般的妩媚眼睛,小而尖的下巴,更透出她那杏子红芍药的风情来,碗大的一朵,又夺目又香甜。
明媚的两只眼睛被她占就了,好一会回神,她有点伤心,责怪自己看美人看得上心,把阿祝给忘记了。
付夫人正专心描眉。
明媚决心原路返回去找阿祝,她悄悄走出院子,爬到院里高耸的大树上,沿着树枝,爬出墙外。
她刚到墙上,就泛起为难。墙外可没有大树,从一人半高的墙上跳下,弄不好可要摔伤。
她以前在山上奔跑的时候,也常常跳跃,可从没有跳过这么高的墙。
想到阿祝可怜兮兮地在草堆里流眼泪,明媚把牙一咬,舔了舔前爪,做出一个跳跃的姿势,后腿猛的蹬离院墙,冷风袭来,它平稳落地。
明媚松了口气,回想来路,向南而行。
月亮升上来了,漂浮在孔雀蓝的天空,月是残的,光也是残的,霜雪一般的惨白打在屋瓦上。桐树硕大的叶子点着光铺就在黑沉沉的瓦舍上,一摇便是一阵清爽的风,冷的让人头疼。
明媚向南行走三四里,即将出城,忽闻西北方传来抽泣声,声音时大时小,时隐时现。她过去一看。
竟是阿祝。
那时,阿祝眼见野猪追着明媚出去,不敢乱动,等到野猪被马队里的人赶走,也没等到明媚回来,后来望见明媚被侍婢抱走,不舍得与明媚分开,一路哭着跟随至此。到了城里,四处都是人,她为躲避凡人,就跟丢了马队。
明媚安慰它许久,才止住哭泣。一蛇一猫走投无路,又不能去问路,倘一开口,不知把那群凡人吓成什么样子。
明媚想着主意,阿祝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开始抱怨起来:“都怪你吃光了食物,我好饿。”
明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跟我来。”她带着阿祝沿原路而还,来到马队暂居的院落前。这是一个二重院子,付夫人与侍婢住在内院,陆怀山与差使分住外院,此时俱已歇息。
明媚鬼哭狼嚎嚎叫起来,须知猫叫夜晚时格外凄厉,果不其然惊动了一个年轻的差使,他侧耳听着,更觉惨白月光下猫叫瘆人,他于是推了推身旁一人,那人睡得正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翻身背向着他。
那声响越来越大,这差使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来上过茅房,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静静屹立的大门。
他心想:一只野猫而已,难道说,他堂堂大丈夫,还会惧怕一只野猫,把它赶走也就罢了。因此上前开门,门开了。
那猫登时不叫。
差使奇怪地弓身一望,立刻认出了明媚。白天时,他也是挡住明媚的一员,因此识得,此时更觉奇怪,那猫原随夫人住在内院,是何时到了院外。
明媚朝他眨眨眼睛,夺身往院里去,那差使放她进来,笑着摇摇头,回床睡觉去了。
至于阿祝,本就是游壁的好手,早游进院内等待了。两个小妖恐人发现,举动异常轻微,穿过游廊,只往厨房里去。
明媚鼻子最尖,早闻到香味从窗里飘出来了。她拿前爪摆弄着直棂窗,又收着毛发,硬生生从两根栏杆中挤过去。
明媚感叹不已,一个冬天,找不到食物,它都瘦了不少。
她跳上土台,那一碟铜盘里,盛着剩下的一只蒸鱼,翻着鲜白的皮肉,翘着尾巴。
阿祝双目发亮,三角头游到铜盘一侧,张开大口,把大半个鱼吞吃入腹,阿祝长长的身体被鱼撑开,颈部凸起一处,皮肉蠕动翻涌着,一点点向体内移动。
明媚问:“还饿吗?”
阿祝正专心吃食,没有回答。明媚又使爪掀开一只圆釜,圆釜里盛着黄粱饭,饭已不多。寻了一遍,都没有肉食。
这时,阿祝吞下了鱼,说:“明媚,干脆我们就呆在这里好了,每天都有吃的,不用像以前那样幸苦觅食,我最讨厌那个野猪了,它总仗着个子大欺负我们。”
明媚道:“你忘记我们要去姑瑶山找仙草啦?”
“是哦。”阿祝想起来,遗憾地说:“那真太不巧了。”
两妖仍从窗子里出去,下不定决心,最终明媚拍板先住一夜,明日再想主意。于是它引着阿祝到付夫人所居院里去,到了院里,隐隐看见竹树间站着男子,身形高挑,背对着自己站立。
明媚指向墙角黑暗处,阿祝会意,游了过去。她自己却走到廊下,走近以后,发现竹树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怀山。
陆怀山道:“适才差使来报,夫人身体不适,某已差人请医,夫人站在院中于病无利,还请到屋里去吧。”
明媚侧头,门口果然站着付夫人,她此时已换了一身淡蕊香红的裙衫,秀眉微蹙,玉步轻移踏下台阶,一步步走向陆怀山。
陆怀山微微抬头,眼见她近前,深鞠一躬,只张开两腿向后退去。
付夫人勾唇微笑:“先生,我一女子有何可惧?”
陆怀山抬眸,说是夫人,其实她也不过十几岁,和他的女儿一般大。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怎样,他半遮眼眸道:“夫人是兄长之妾,也算得陆某之嫂,深夜见面,恐怕于礼不合。大夫想必不久就到,嫂嫂安歇。”
他言罢,又行一礼,便欲退去。
只听付夫人悠悠地说:“我这病,只怕好不了了。”
陆怀山回头,她举头望月,那声叹息若有似无,一出口就散到风里,像是一场梦。
他迟疑道:“怎会不好?”
付夫人道:“怎会好,你兄有妇凶悍乖戾,难道你不知不晓?他纳了多少妾,被贼妇人害得半死,一应均发落了。当初我自愿留在零陵,过了小半年快活日子,他却又想起我来,生怕我晚一步踏进黄泉,”
“这……这。”
涉及家宅私密,陆怀山不知怎样答话,思想道:“兄长自有为难之处,嫂嫂……也该宽容。”
付夫人冷笑。
明媚跑到她裙下,伸出手爪拨弄着她裙衫上的穗子,付夫人那身衣服,在月光下泛着光一般。
付夫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光,听了这样的话,她还能保留体面,红润的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二叔,外面风冷,不如到屋内叙谈,如何?”
陆怀山愕然道:“这……”
既是兄长之妾,深更半夜同处一室大大不妥,他正欲寻理由退去,却见付夫人身子一斜,摔下台阶。
陆怀山一惊,大跨步想要扶住她,她却趁势抓住了他的手臂,滑到他怀里。
付夫人轻轻抬眼,歪着头看着他。
她的确很美,冰冷的空气里,他很容易嗅到淡淡的栀子花香的味道。
那是她发上的味道。
陆怀山将她推开,付夫人并没有动作,淡淡地随着他的动作退后一步。
陆怀山拱手道:“失礼了。”
付夫人一语不答,拾级而上,到了门前顿住。
陆怀山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露出轻蔑的神色。
他打了个寒颤。
付夫人唤道:“猫儿,快过来。”明媚跟上她进去屋里,屋里起了炭火,付夫人坐在炭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炭火撩的滋滋响。
她明明是在笑,可又像在哭。
付夫人喘息一声,仰起头。明媚看到她眼里有泪,但最后也没有流出来。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它也有自己的烦恼,明媚在山里时,少不得与凶兽斗狠,它体型小,常常处在下风,不过体型小也有体型小的好处,躲起来方便嘛。
凡人的烦恼,更是无穷无尽。为名利,为地位,为人情。
明媚喵喵叫起来,俯身跳进付夫人怀里。
烛火熄了。
只见窗边月华如练,拂照千秋万世。
次日,陆怀山吩咐给夫人寻了一辆马车,马队再次启程,明媚亦设法偷了个竹篓,放在马车上,又趁人不注意,叫阿祝钻进竹篓,自己则压在竹篓上。
这一来,可苦了阿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又提心吊胆地害怕两个侍女突发奇想,试图打开竹篓。
马车徐行十三天,终于到达林虑县。
当日,阴沉了十几天的鬼天气终于换了新颜。太阳像是一颗硕大的柑橘,剖开了皮,露出那黄澄澄的果肉,软溶溶的汁水滴落云上。缃色的云,一朵盛似一朵,镶在远山蓝的天空。
何夫人远远眺望一眼天边,她的发上也滚了一层光,映衬着她白皙的脸颊,好看极了。
差使恭敬地说:“夫人,到府里了。”
何夫人拿起檐帽,遮住脸颊,命两侍女一人抱着明媚,另一人拿着竹篓,下了马车。
她站在徐府前,府外星散着几人,俱是杂役装束。
其中一人站于诸人前,身穿褐色深衣,头戴黑色介帻,屈身相迎,拱手施礼道:“夫人一路辛苦,请夫人进府歇息。”
他一挥手,那几个杂役闻声向后收拾行李去了。付夫人久不见他,还记得此人是徐府的管家,踏过门槛,问道:“我今回府,姐姐竟不知么?”
她口中的姐姐,便是徐县令徐敬道的结发妻冯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