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吕横云气笑了。
她不是人,自然也没有人的仁义道德。
吕横云不是不知道,不过人一恼恨起来顾不了那么多,明媚答非所问,更让他厌烦疲倦,争辩已是无用,不妨到了那时,把这野猫抓去给山君,再自请罪责,或可转圜。他挪动脚步,往洞外去。
明媚此时羞愧之意稍解,想起他还没有告知高人所在,张开四肢,想要追上去。
被他一拂衣袖,撞在蓝光上,跌了下来。明媚张口就骂:“你太坏了,强抢我的明珠,还不告诉我高人的消息。你是世上最没有信义的人!”阿祝怕她再被打飞,用脑袋拱了拱明媚的脚。
吕横云脚步一顿,微微侧头,怒气已稍平息,轻视之心倍增,他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畜生而已,也敢出言辱我。”他的目光转过阿祝,阿祝被他一盯,默默把头收回去。
又是一声冷笑。
“好自为之。”他说。
吕横云在莲花洞外设下了一道屏障,拂袖而去。
明媚追上去,已是不及,一头撞在屏障上,又被弹回去。她性子急,眼见自己出不去,更是急切,挥起手掌不断地砸在屏障上,屏障一晃,泛起幽蓝的流水纹路。
阿祝吓得流出了眼泪,它拦住明媚说:“明媚,你别这样,你吓死我了。”
明媚把手掌从她身上收回,往洞里去了。阿祝以为她肯听从自己的劝导,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一刻,明媚斗然转身,四足发力,全力向屏障上冲去,蓝光闪过,听得砰得一声,明媚被反弹回去,撞到左侧的石壁上,她呻吟了一声,重重的落在地上。
阿祝在黑暗中嗅到了血的味道,它心里一颤,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明媚,你死了么?”
明媚没说话。
阿祝哇得一声哭出声来。
明媚头脑昏沉沉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疲倦,可稍稍睡一会,又会立刻惊醒。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六十九年前,她还在孟府跟随小姐时的样子,小姐在屋内纺织,她在院里平仲树下睡觉。
她睡着睡着,天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久了,弥漫开一阵淡淡的水雾。
她还在睡觉。
蓦地,天地间一道霹雳闪过,煞白的光刺破了她的眼睛,明媚睁开眼睛,天上铺开一张硕大的脸颊。
是个女子,盘着发,右脸颊上半部为一团黑气环绕。
她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她唇畔带笑,嘴角微微上扬,仅存的一只眼睛里泛过诡异的光芒。
明媚悚然,她想从梦里摆脱出来,不过刚张开眼睛,就看见山洞里飘着的枯白的鬼魂。
到处都是鬼魂,从山石上的缝里钻进来,缠绕成一团,又从她的耳朵里穿过去。
它们堵住了她的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明媚隐隐听见极小的哭泣,她知道一定是阿祝,它想抱抱阿祝。
然后是个低沉的男声,她听出来是吕横云,嗤笑着说:“你纵使哭死,又岂能把她哭活。”
阿祝也不反驳他,只是哭声渐微,渐渐没有了。
洞外有水声潺潺,滴答滴答片刻不断,断了线的珍珠散乱一地,又精灵般钻进地下的裂缝里去了。
明媚终于醒转,洞内一盏烛火微漾,把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她眨了眨眼,阿祝发现她醒过来,惊喜地扑过去。
“明媚,你可算醒了!”
明媚道:“外面下雨了么?”
阿祝向洞外一望,说:“没有啊,是雪化了。太阳出来了,等你休息好,我们去外边晒太阳去。”
明媚身上懒倦乏力,她答应说:“好呀,我现在就想去晒太阳。”她说完,才想起来自己与阿祝均被关在了屏障里面。
她支起四肢,脑袋晕晕的,东倒西歪地走到屏障前,太阳出来了,照着为雪覆盖着的不咸山。
莲花洞外,一蓝衣青年背身站立,远眺着山下景致。
明媚眨了眨眼,看见确实是吕横云,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此人。
哪怕全身毫无力气,也非得咬他几口报了此仇。
吕横云并没有回身,却像是料到明媚早已醒了,他淡淡道:“蝼蚁尚且贪生,你活着虽也无用,可你死了又有谁会在意?”
明媚愤怒地炸了毛,她抬手拍在屏障上,大声道:“像你这般仗势欺猫的人怎么懂得,我宁肯死,也不要被人困在方寸之地。”
“呵。”吕横云转身,目光在她身上一跳。他没说话,阿祝跟了出来,看见吕横云,害怕明媚又和他闹起来,解释说:“明媚真的不是有意偷明珠的,她以为……”
明媚撇嘴,止住阿祝的话。
吕横云低头看着她,明媚是只白猫,只有额头布散着倒三角的黑渍,左右两侧各有一处,尾巴更是黑的发亮。
他没来由想起八岁那年,他跟随师父到不咸仙山上修炼。
他初次离家,思念父母,又害怕师父严厉。
眼泪淌了一路,到了山脚下,当时还不是他师父的道人耐不住脾气,斥责了他几句。
吕横云于是放声大哭。道人被他搅得心烦,驾云到了山顶。
吕横云目瞪口呆,一边哭,一边往山上爬。嚎叫得满山不宁,他双眼含泪,忽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掠过一只鞭打绣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猫就不哭了,可等他追过去,那猫也早已不见了。
原来是她。
她竟然还活着。
明媚见他神色复杂,诡异的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在盘算什么,起了一身冷汗。她嘴上厉害,心里有点怯,端起尾巴后退一点。
吕横云注意到她的动作,半响摇了摇头,面上浮上一层清浅的笑意。
他拂袖过去,屏障顿失。明媚心想:他究竟打什么鬼主意,伸出手爪往外探了探,没再被弹回,她这可奇怪起来,心里琢磨,难道他也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对她为猫有骨气深深敬服?
吕横云右手一伸:“请便。”
明媚仍然狐疑,她把两只脚踏出屏障,时刻留心,只要吕横云有动作,她就立刻缩回洞里去。
吕横云笑着摇头,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他心性素来平和,真不该为一只猫的野蛮行为动怒。一只野猫,它的一生能有多久,蝼蚁而已,今日生明日死,他真是昏了脑袋,和她耍起脾气。
他自视甚高,不信明媚一只未能化形的猫怪能在自己眼皮子下溜走,说道:“传说姑瑶山上有仙草名?,食之可化人形。你既诚心拜师,何不去姑瑶山取仙草,求个人形,再来拜师。”
明媚还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毕竟她对此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怒声质问时的样子。她犹豫一下,吕横云却一收袖,不再解释,自踱步向山上去了。
明媚抢出洞外,他仍是白衣蓝衽,北风冽冽吹动衣袍翻飞。她突然拔足跑上前去,借着山岩一跃,咬住他银鱼白的衣裾。
只听见撕拉的响声,衣裾应声而裂。
吕横云回身,并不恼怒,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早把前事抛之脑后。他弓下身,把那片衣裾撕下,搭在明媚的头上,悠然说道:“还有事么,无事我就走了。”
明媚呆立良久,吕横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路拐角处,阿祝跑出来道:“明媚,姑瑶山在哪啊。”
明媚也不知道。
不过天下之大,总有到达姑瑶山那一日。
明媚简单带了一些吃食,与阿祝一同下山,她因没有人形,只得用嘴巴衔着,衔着衔着嘴里不自觉的嚼起来,等下山以后,带的吃食已尽数到肚子里去了。
阿祝因此埋怨颇多,明媚自知有错在先,并不反驳。一蛇一猫到了山下,远远看见一列马队正徐徐从北向南行走,大约十几二十几匹骏马,中有杂役数人,一马夫驾着马车居中。
阿祝见到人不敢出去,埋伏在草丛里,想等马队走了之后再出发。明媚也只得伏在丛里。
她正打量着马队何时过去,耳边传来地动的声响,肆无忌惮地冲撞,马队中有人也听见了声响,步伐缓慢下来,直至停下。
阿祝谨慎,它游过树丛,往小丘上走,那种地动山摇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很快,模糊的黑影从低处掠过。
阿祝大惊失色:“明媚,又是那头野猪。”
明媚脑海里一白,四足比脑子反应快,奔上小丘,果然有一头野猪正朝这边靠近。
这野猪与它们向来不合,多番想把莲花洞抢走收为己用。若不是她和阿祝配合默契,在莲花洞前设计机关,洞府早归于野猪了。
明媚道:“快逃跑。”
它一定是发现自己与阿祝不在洞里,特意追出来的。
明媚立即朝山下冲去,野猪的吼叫声渐逼身前。她撒开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窜到马队中去。
那马队本属河内林虑县令属下,此程从零陵而始,专为护送县令家眷前往林虑。途径此地,只因路遇大雪阻了山路,暂栖山下客店中,今雪霁天晴,因此返程。
为首者是林虑县县尉陆怀山,今年四十有四,爱民如子,颇受百姓爱戴,与县令又是八拜之交,很得其看重。他也听到山林中闷雷般的狂吼声,唯恐有山贼劫路,命令马队停下查看情况。
不久,就看见山中窜出一只鞭打绣球,那猫儿后紧跟着只野猪,久不追到猫儿,野猪似乎怒了,跟在其后东奔西撞,撞到夫人所乘马车上,马车几乎翻覆,加之马儿受惊,竟不顾车夫呼喝,径直往前冲去。
它这一冲,便有个反应慢的差使被踏在脚下,惨叫过后,陆怀山终于回神,抽出剑喝道:“不要乱,快让开。”
他急奔几步,赶上惊马,那马儿去得却快,与他始终隔一丈距离。
惊险万分的时刻,他心中却异常清明,如保不住夫人,他陆怀山纵回去林虑,又有何面目面见县令。
陆怀山咬牙急追。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他侧身,挥剑斩断马辔,马车往前倾了倾,终于停下。陆怀山却不停下,施展轻功,足尖一点,借一侧的山岩,赶上马儿。
飞身上马,那马熟识他的气息,旋即慢下来。陆怀山骑马回去,马车停在原地,二夫人却已走了出来。
她头戴檐帽,以面纱罩脸,石蕊红暗绣云气纹的衣衫曳地,身姿高挑,端眼一见,便知是个美人。
陆怀山下马,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夫人受惊了,怀山有失,来日必亲至府中请罪,请夫人上马。”
这位夫人乃是县令之妾,虽是妾,却是爱妾。
只知姓付。
付夫人遮着面容,辩不清喜怒,从她婉转的声音中听不出忧虑。
“先生极力护我性命,何罪之有?”
陆怀山微有疑惑,他与县令乃八拜之交,因此被差使接夫人回去,虽则如此,却也未见过付夫人。想不到她于危急时刻,竟如此坦然,无半分惧色。
付夫人上马,陆怀山牵马回去。马队中混乱一片,差使们为野猪逼迫,四散而逃,野猪自去,差使陆陆续续才回到原点,点马查人,共少了三匹马五个人,不知去向何处。
马车无了,付夫人与两名侍婢也只得骑马而行。点完人数,正要出发。忽听队中后部传来一句吃惊的女声。
“啊,是它,它自己小小一个,怎么跑得如此之远,从丹水峰到莲花峰来了。”侍婢中其中一个叫道。
明媚纵身要跑,那凡人们却三三五五的挡住,她不慎,给那侍婢捉住抱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啊,这就是客店里抱它取暖那个姑娘。
明媚挣扎,那姑娘捏着它的额心,笑说:“这猫儿真漂亮,一定给那野猪吓坏了。”
她正笑着,付夫人缓步走过来,瞥一眼明媚,问道:“桃儿,哪来的猫?”
付夫人当时身在马车中,并不知道野猪是紧随着猫出来的,桃儿抱紧了明媚,将前事尽数告知。
夫人如水眼眸掠过明媚,它雪白的毛上粘了几片残叶,只有额心和尾巴上是灰褐色。圆溜溜的眼珠儿,的确很漂亮。
桃儿道:“夫人,这猫儿是前几日客店中那只,今又相遇,也算有缘了。”
付夫人看出她极喜欢这猫,她服侍自己辛苦,这一小小要求若拒绝也太显刻薄,说:“既然喜欢,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