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面上带笑,说:“冯夫人在后堂等着。”
付夫人也不意外。
穿过前区,很快来到后堂,堂中地设竹席,冯氏凭枰朝南而坐,面前几案上檀香袅袅。付夫人走进去,屈身行了一礼,含笑道:“姐姐,多日不见,倒叫妹妹想念得紧。”
比起付夫人,冯氏的相貌可就差得远了,三白眼睛,厚嘴唇,不能说丑,但也绝算不上好看。
人只要活着,难免就有嫉妒心,比容貌,比学识,比胆量,比才华,能比得都比。
冯氏自己相貌不佳,丈夫却娶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她岂有不妒忌之理。
冯氏面色不改,仍然是淡着一张脸,可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风范,她横了一眼付夫人,若无其事地在身后跟着的几个侍女中寻看一遍,才慢悠悠地擎起玉藕似的手臂,浅酌了一小口,问道:“想我,你会想我?”
付夫人目光熠熠,轻笑道:“我与姐姐相伴一年多,岂会不想。”
冯氏知她自来进退有度,不比自己刚直由性儿,极难抓住把柄,可她又心有不甘,不肯叫付夫人这般得意。
她道:“哪来的猫儿。”
付夫人闻言,向后望去一眼,侍女桃儿正怀抱着明媚,她低着头,窝在手臂里乖巧地睡觉。
付夫人道:“路上无聊,捡了个猫儿,倒很乖巧。”她脸上是妥帖的笑意,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冯氏皱眉道:“妹妹难道不知,湘儿见不得猫么?”
所谓湘儿,便是冯氏的独生女儿徐湘,今年十岁。
付夫人自然不知,猜出这是冯氏有意下自己的面子,她垂眸道:“一只猫,有什么见不得的,姐姐若担心,我携猫儿住到别院去也罢。”
冯氏道:“你去别院,等你真住去别院,徐敬道还不怨我?”她眼光一斜,示意贴身侍女去夺明媚,那侍女从命,桃儿却不肯给,两人一时拉扯起来。
冯氏大怒,拍案而起:“贱奴,我是徐敬道明媒正娶的夫人,内宅事皆由我做主,今欲去一野猫,安敢不从?”
明媚被她大声吵醒,舔舔前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桃儿焦急如焚,为她威严所慑,不得不跪下,明媚从她怀里跳出,想躲开这诡异的气氛,没出后堂,又被一人抱在了手里。她蹬了蹬腿,欲脱身而不得,心里满怀怨忿,从没有对化形这件事如此迫切过。
付夫人怀抱明媚,正色道:“姐姐这是何意,妾初回府,姐姐若不能容我,妾禀了夫君立即离开就是,何必与一猫儿撒气。”
“你以为脱得了惩罚么?“冯氏冷笑:”不敬主母,该有此罚,怨不得人。”因命侍女唤内外院服侍的杂役,暂搁了手中伙计,齐聚堂外。又唤侍女使院外树上藤条鞭挞付夫人。
此法皮肉之苦不重,只是在下人面前被如此羞辱,大大折损面子。付夫人呵斥住将要行刑的下人:“谁敢!我自回府,言辞恭敬,何来不敬,何况我乃县令之妾,就是要罚也得禀过县令,你虽为主母,岂能无故打人伤人?”
冯氏怒声道:“把她拉出去。”
府里侍婢与冯氏相交多年,都向好冯氏,纵有一两个想为其求饶的也不敢开口,付夫人被拉到院子里,当着下人的面,被按跪在地上,鞭挞了二十余下。
她浑身抖动着,衣衫被藤条抽得裂开,渐渐有血渗出。
冯氏见她如此,总算舒心。侍婢劝阻道:“夫人,闹成这样子,恐怕大人回来知道了不高兴。”
“他不高兴?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替他教训不懂规矩的妾室,他该谢我才是。”冯氏把眉一挑,高声说道。
二十鞭完毕,冯氏又叫道:“把这野猫……”她得意地昂头,目光在付夫人身上一转,笑意愈深:“把这只野猫给我投池塘里溺死。”
明媚在一侧观刑,眼看付夫人额上冒汗,却紧咬牙关,不肯叫出一声,甚为佩服。只恨自己一点法术也不会,不能救她脱险,正踌躇不安时,冯氏陡然发落了她。
一个小眼仆役得了命令,上来捉他,明媚撇起耳朵,匍匐前肢,低低吼了一声。仆役微有害怕,遂绕到明媚身后来捉,明媚也转身,始终与那仆役相对,与此同时,她周边又赶上几个仆役,明媚嗷叫着,足上发力,猛扑出去,跳到其中一个仆役脸上。
仆役欲要扯开她,谁知她力气却不小,手爪紧紧贴在脸上,顷刻之间,一道天堑割开了那仆役的脸颊,天堑中冒着血珠儿。
闹得不可开交,桃儿深恐事态更严重,遂趁人不注意溜到前厅去请徐县令,她去时,县令正翻案卷。
桃儿将前情俱报,谁知他竟说:“此后宅之事,我去何用?”
桃儿登时把心冷了个彻底,她多番劝诫下来,竟惹的徐县令恼怒万分,要把她也拿下问罪。桃儿不得已,回去后堂,后堂乱哄哄成一片,一群杂役站在池塘边,那池塘原只是观景,水不深,有几个要跳下水去救,她再往池塘里一看。
冯氏正在水里挣扎。
她有些不解,付夫人站在岸边,面无表情。桃儿以眼色询问,付夫人把手一抬,指向悠哉悠哉地栖在墙上的明媚。
原来方才明媚冲出几个杂役的围堵,径直就向冯氏去了,冯氏养尊处优,何曾见过如此凶恶的猫儿,指着几个仆役瞎指挥,给了明媚可趁之机,也扑到她脸上,抓花了她的脸,摔进池子里去了。
桃儿看冯氏的丑态,真觉出气,噗嗤一笑,心想:这小猫儿还真没白救她,也晓得为主子出气了。
冯氏被捞上岸,冬天的水何其冰冷,把她冻得乞儿似的。
捞她上来那仆役也浑身湿透,还没站稳,就被冯氏踢了一脚,骂道:“混小子,我就打量着你不怀好心,我跌进池塘里为什么不立刻救我,反在岸上观望,迁延时间。说!”
那仆役真是冤枉,给她踹倒在地,跪下拜倒连磕几个头,惶恐地说:“小人不敢,小人实在是看见夫人落水,便立即下去相救了。夫人明鉴。”
冯氏气得昏了头:“废物,连一只野猫也捉不住,你们是废物吗?”她吼得声音越过墙外去,几乎破了音。
明媚在墙上看的直乐,她一高兴就忍不住嗷嗷乱叫,冯氏又注意到了她。
她跺脚叫道:“把这该死的猫给我抓住。”
那许多杂役互相看看,都露出为难的神情,不过也不乏胆大的,搬来梯子支在墙边,往上攀爬。
明媚据高而守,一有人上来她就亮出爪子,那些人都害怕,踌躇不进。
冯氏又进内屋更衣,不在当场,他们更不尽全力了。
暮色渐浓,冯氏本为出气,结果自己气了一场,她一想下人指不定在看她的笑话,就冷静不下来,于是故意冷着分配给付夫人的院落。
付夫人身上带伤,无处可去,在后堂待至傍晚,徐县令下值回来,看见爱妾泪水涟涟,本来就为公事闹得心烦,这一下,更觉烦闷。
总有旧情在,宽慰了付夫人两句,付夫人掀起帕子,擦过泪水,撒娇道:“夫君,妾自嫁你为妇,岂有违逆之处,她这般说处罚就处罚,当着下人的面叫我下不来台,我还怎么活命?”
徐敬道说:“这……你也知道她的性儿跋扈,不能容人,顺着不就好了,和她吵闹起来,哪有个好?”
付夫人把脸撇开,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妾还要怎样顺她,她看不惯我,也看不惯我的猫儿,妾在这院里非给她折磨死不可,干脆你把我挪到别院去,妾断断见不得她了。”
徐敬道在心里一掂量,也觉得爱妾说的甚是,冯氏这个毒妇,连他也不放在眼里,撒起泼来谁也治她不住。更别提柔弱的付夫人了。
他把付夫人揽在怀里,无限温柔地说:“你放心,等明儿一早,我叫管家给你收拾行囊。”
夜幕深沉,墨色长空下,月光阴沉,寒气肆无忌惮地在回廊下穿行。
屋脊上一只白猫匍匐行走,由北自南,走到垂脊处,她纵身一跃,跳到另一座屋脊上。
北风呼啸而过,明媚打了个趔趄,差点顺着屋瓦滑下去,她定定精神,调整姿势,掀开了瓦片。
这是冯氏的听松居,冯氏正坐在妆台前,查看着自己的伤势。
看着自己的杰作,明媚偷笑。
侍女好意安慰她:“夫人,大夫说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将养十几日也就好了。”
冯氏皱眉,她明明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总是皱着眉,不老人也显得老了。
她说:“我这幅样子,湘儿见了一定害怕,把她送到老夫人院里去吧。”
侍女捂嘴笑说:“小姐是您的亲生女儿,怎么会害怕。”
冯氏不言,一双瘦弱枯藤般的手抚上脸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跳出模糊的人影来。
啊,是湘儿。
冯氏转身,徐湘扑进母亲怀里。
明媚说不出的惊讶,徐湘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岁,身上吃的肥肥胖胖的,把那双原本还算清丽的五官挤压得变了形,和她母亲简直两模两样。
一个太胖,一个又太瘦。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从那个看似乖巧的小姑娘身上,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