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固城镇递运所那硬板床和充斥着霉味的房间里度过一夜后,耶律安庆并未显得疲惫,反而在清晨微光中更显清醒。简单的冷水净面,让她眼中最后一丝朦胧睡意也消散殆尽。张翰儒老先生则显得有些萎靡,显然昨夜的住宿条件让他未能安枕。
队伍再次启程,离开固城镇破败的围墙,继续向南。官道逐渐变得宽阔平整了些,车马行人也明显增多。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不同于边镇的、更为繁华的气息。
“小王爷,再往前,便是真定府了。”张翰儒在马车里,声音带着一丝回到相对熟悉环境的放松,“真定府乃河北西路重镇,城高池深,商贾云集,非榆河、固城可比。”
安庆骑在马上,目光掠过路旁愈加稠密的田舍和行人,不置可否。重镇?再大,能大过南京析津府么?她心中并无多少期待,只将其视为行程中又一个必须经过的节点。
晌午刚过,远方地平线上,真定府巍峨的城墙轮廓便隐约可见。随着距离拉近,那灰黑色的墙体愈发显得高大厚重,女墙垛口整齐森严,远非固城镇那低矮的土墙可比。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商旅络绎不绝,排队等候入城的队伍排成了长龙,喧闹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斡鲁朵照例上前,出示公文。把守城门的宋军兵士显然见识更多,查验公文也更为仔细,目光在耶律安庆和几名契丹侍卫身上逡巡良久,又低声与斡鲁朵交谈了几句,方才挥手放行。
穿过深邃的门洞,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真定府内的景象,确实与之前经过的地方截然不同。街道宽阔,以青石板铺就,虽被车马磨得光滑,却还算平整。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卖布的、沽酒的、打造铁器的、贩卖南北杂货的……应有尽有。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说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旺盛而嘈杂的生机。
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炊饼面香、油脂烹炸的焦香、药材铺传来的苦涩、以及人群中弥漫的汗味和牲畜的气息。这是一种属于城市的、复杂而浓烈的味道。
耶律安庆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一切。析津府当然比这里更繁华,但那是属于“她”的辽国的繁华,带着草原民族的粗犷和王府的威严。而这里的繁华,是宋人的,是市井的,是更琐碎、也更真实的。她看到穿着绸缎的富商与挑着担子的货郎摩肩接踵,看到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摇着折扇走过街市,也看到挎着腰刀、神色精悍的江湖客混迹人群之中。
“小王爷,我们先寻一处稳妥的客栈落脚。”斡鲁朵驱马靠近,低声道。在这样人流复杂的城市,官方的递运所反而不如一些背景深厚、守卫严密的私家客栈来得安全方便。
安庆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选择临街最热闹的那些大车店,而是在张翰儒的建议下,拐入了一条相对清净些的街道,找到了一家名为“清远居”的客栈。客栈门面不算特别气派,但青砖黑瓦,格局端正,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颇为雅致。更重要的是,这家客栈据说与本地某些官面上的人物有些关联,等闲之人不敢在此滋事。
要了一处单独的小院,虽然价格不菲,但胜在清静,且有独立的门户,便于守卫。小院里有三间正房,两侧还有厢房,足够他们几人居住。院中有一棵老槐树,枝叶亭亭如盖,投下大片阴凉。
安顿下来后,斡鲁朵立刻安排侍卫轮班守卫院门和巡视小院周边。张翰儒则向客栈伙计打听了一些城内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武当山“真武法会”的传闻。
伙计是个健谈的年轻人,见他们气度不凡,又是远道而来,便热情地介绍起来:“客官们也是为武当法会来的吧?这几日城里可是来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哩!听说法会上不仅冲和道长要讲经说法,还会让门下杰出弟子演练武功,若是被哪位长老看中,说不定就能收入门墙,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哦?可知都有哪些门派的人到了?”张翰儒顺着话头问。
“那可多了!小的见着有嵩山少林寺的师父,有丐帮的英雄,还有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的人,啧啧,真是群英荟萃!”伙计说得口沫横飞,“不过啊,也听说最近不太平,好像有个专门偷袭各派弟子、偷学武功的贼人,闹得人心惶惶,各位客官也要小心些才是。”
又是那个“贼人”。耶律安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将伙计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她心中那股古怪的兴趣又升腾起来。这个神秘人,似乎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傍晚,斡鲁朵吩咐客栈将饭食送到小院。饭菜颇为精致,四菜一汤,有鱼有肉,还有一壶烫得温热的黄酒。比起沿途的干粮和驿站的粗劣饮食,可谓天壤之别。
安庆慢慢吃着,动作优雅,却依旧吃得不多。她注意到年轻侍卫勃特似乎有些心神不属,眼神不时瞟向院外街道的方向,握着筷子的手也有些紧绷。
“想去外面看看?”安庆放下筷子,忽然问道。
勃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垂首道:“属下不敢!”
“想去便去。”安庆语气平淡,“带上另一人,在附近转转,戌时之前回来。记住,只看,不多事。”
勃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喜色,看向斡鲁朵。斡鲁朵皱了皱眉,但见安庆已经发话,便点了点头,沉声叮嘱:“不得惹事,不得暴露身份,准时回来。”
“是!”勃特兴奋地应道,连忙拉上另一名同样年轻的侍卫,兴冲冲地出了院门。
张翰儒有些担忧:“小王爷,这……让他们出去,是否……”
“无妨。”安庆打断他,“一直紧绷着,反而容易出错。让他们去透透气,也顺便听听市井之间的消息。”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不仅仅是关于武当山,也是关于这个她即将踏入的、陌生的宋人江湖。
她自己则没有出去的打算。这真定府的喧嚣与繁华,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更愿意待在这方小院里,整理思绪。
戌时刚过,勃特和另一名侍卫便准时回来了。两人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显然外面的世界让他们大开眼界。
“小王爷,外面可热闹了!”勃特忍不住禀报道,“我们看到有卖艺的,胸口碎大石!还有卖各种新奇玩意儿的,糖人捏得跟活的一样!我们还听到不少人都在议论武当法会,还有……还有那个专偷武功的贼人!”
“哦?可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安庆问。
勃特努力回忆着:“有人说那贼人轻功极高,来去如风;有人说他擅长用迷药;还有人说……说他可能不是一个人,背后有势力指使。对了,我们还看到几个穿着青城派衣服的人,在酒肆里骂骂咧咧,好像他们也有弟子着了道,丢了一本什么剑谱……”
青城派?剑谱?耶律安庆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这个贼人,胃口不小,胆子也够大。她越发觉得,这个搅动宋人江湖风雨的神秘客,或许与她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夜色渐深,真定府并未完全沉睡,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夜市传来的隐约喧闹。耶律安庆站在小院的槐树下,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真定府的夜空,与析津府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知道,自己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了。离那个“名门正派”的世界,也越来越近了。那个神秘贼人的存在,像是一根刺,扎在宋人江湖看似光鲜的表皮之下,也隐隐刺激着她内心深处某种不甘平庸、乃至离经叛道的念头。
她回到房中,没有点灯,和衣躺在比前两夜柔软些的床铺上。窗外,城市的夜声模糊而遥远。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王府的雕梁画栋,而是黑松岗幽暗的林地,是真定府喧嚣的街市,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贼人”影子,以及远方云雾缭绕的武当山。
前路依旧未知,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好奇与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正在她心底慢慢滋生。这趟南行,或许比她预想的,更要“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