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驿的夜晚,并未如耶律安庆隐约预感的那般波澜横生。后半夜,除了风声松涛,以及驿站本身木质结构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嘎吱”声,再无其他异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再未出现。
天光未亮,驿站里便有了人声和马匹的响动,是其他信使或低级官员早早启程赶路。安庆其实早已醒来,她睡眠很浅,这是多年伪装生涯养成的习惯。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躺着,听着外面嘈杂却有序的动静,直到斡鲁朵在门外轻声请示是否准备出发。
晨光熹微中,队伍再次上路。周驿丞带着驿卒恭送到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谨慎而讨好的笑容。离开永宁驿,重新踏上略显荒凉的官道,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
行出数里,官道一侧依旧是那片绵延的松林,黑压压的,在晨雾中显得有几分神秘。另一侧则是逐渐开阔的河谷地,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小王爷,” 张翰儒在马车里歇息了一夜,精神稍好,此时掀开车帘,指着那片松林说道,“此林名为‘黑松岗’,据说蔓延数十里,古时乃是盗匪出没之地。不过近些年官军清剿过几次,已太平多了。”
安庆骑在马上,目光掠过那片幽深的林地,不置可否。太平?或许吧。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昨夜那转瞬即逝的窥视感,绝非空穴来风。
“吩咐下去,今日行路,多加留意道旁林密之处。”她淡淡地对斡鲁朵说了一句。
斡鲁朵神色一凛,立刻将命令传达下去。四名侍卫的手更加贴近了兵刃,眼神也愈发锐利,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
果然,在穿过一段林木尤其茂密、道路也相对狭窄的区域时,异状发生了。
并非预想中的伏击或剪径,而是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和马蹄声掩盖的“沙沙”声,从左侧的松林深处传来。声音很轻,很快,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快速移动,并且刻意放轻了脚步。
“警戒!”斡鲁朵低喝一声,四名侍卫瞬间勒住马,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将安庆和马车护在中心,“勃特,左翼!”
年轻侍卫勃特反应稍慢半拍,但还是立刻拔刀出鞘,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松林深处,树影幢幢,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那“沙沙”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他们,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向林子深处远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时间,若非队伍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很可能就会忽略过去。
“是什么?”张翰儒在马车里声音发颤地问,脸色又白了。
斡鲁朵没有回答,他看向安庆。安庆端坐马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回味刚才那短暂的声音。不是大型野兽,脚步很轻灵,更像是……人。
“可能是猎户,或者附近的樵夫。”斡鲁朵沉声道,试图安抚气氛,但他自己眼神中的凝重并未散去。猎户樵夫,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那远离的速度,绝非寻常山民。
“也许是冲着我们来的。”安庆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让众人心头一紧,“也可能不是。或许……是冲着别人。”
她想起了榆河镇酒肆里那个精瘦汉子的话——“来历不明的少年,功夫邪门得很,专挑各派落单的弟子下手,偷学武功,神出鬼没。”
会是他吗?在这黑松岗里?如果真是,他的目标是谁?这附近,难道还有其他的武林人士?
“小王爷,您的意思是……”张翰儒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露忧色。
“不必管他。”安庆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只要不惹到我们头上,便与我们无关。继续赶路。”
她不想节外生枝。无论林子里的是谁,有什么目的,只要不挡她的路,她便懒得理会。这江湖恩怨,与她何干?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但气氛比之前更加紧绷。侍卫们不再仅仅留意前方和开阔地,对道路两侧,尤其是茂密的林地,投去了更多的关注。勃特更是显得有些紧张,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接下来的路程,再未出现类似的状况。官道逐渐远离黑松岗,视野重新变得开阔起来。午时,他们在一条小溪旁停下休息,简单用了干粮。溪水清澈,可以看到水底圆润的卵石。
休息时,斡鲁朵安排两名侍卫攀上附近的高处瞭望,确认周围并无异常,才稍稍安心。
“小王爷,看来那林子里的……东西,并未跟上我们。”斡鲁朵向安庆汇报。
安庆正在溪边洗手,冰凉的溪水滑过她的指尖。“或许他的目标,本就不是我们。”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又或许,他只是好奇。”
她并不十分担心。对方既然选择隐匿和远离,说明要么无意冲突,要么实力不足以正面抗衡他们这一行装备精良、明显不好惹的队伍。
再次上路后,安庆注意到勃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回头望向黑松岗的方向。
“害怕了?”安庆驱马靠近他,突然问道。
勃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跳起来,连忙摇头:“没……没有!小王爷,属下只是……只是在想那到底是什么人。”
“好奇是好事。”安庆语气平淡,“但不要让好奇影响了你的判断和握刀的手。在宋境,任何时候,刀握稳了,比什么都重要。”
勃特脸一红,用力点头:“是!属下明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握刀的手果然稳了不少。
安庆不再看他。她对这些侍卫并无多少感情,他们于她,不过是父王安排的护卫和眼线。但既然同行,她也不希望他们因为无谓的紧张而出了岔子,徒增麻烦。
下午,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庄。村庄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土坯茅屋,鸡犬相闻。几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孩童在村口的土堆上玩耍,看到他们这一行鲜衣怒马的外来人,都停下了动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着。
有村民从低矮的院墙里探出头,目光警惕。安庆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疏离和审视。在这里,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异族”,尽管她穿着汉服。
他们没有停留,直接穿村而过。村庄的贫穷和闭塞,与析津府的繁华、甚至与榆河镇的热闹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宋国真实的底层面貌吗?安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觉得天地之大,众生百态,各自挣扎求生。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计划中的下一个落脚点——一个比榆河镇小得多,但也设有关卡和少量驻军的小镇,名为“固城镇”。镇子同样有围墙,但比居庸关矮小破旧得多,守门的兵士也显得懒散。
查验公文的过程依旧顺利。进入镇内,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和炊烟混合的味道。他们按照计划,没有去寻找客栈,而是直接前往镇里唯一的官方接待机构——一处负责往来文书传递和物资转运的“递运所”。
这递运所比永宁驿还要简陋几分,院子里堆放着些杂物,只有一个老迈的所丞和两个年轻的役夫。看到斡鲁朵出示的公文,老所丞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恭敬地将他们安排进了所内唯一还算像样的两间值房。
房间比永宁驿的还要狭小,墙壁上甚至有蜘蛛网。床铺硬得硌人。张翰儒看着这环境,忍不住叹了口气。
安庆却依旧没什么表示。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递运所破败的院落。这里,比永宁驿更靠近南方,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边陲之地的荒凉与紧张。
那个在黑松岗一闪而过的暗影,固城镇简陋的递运所,宋人村民警惕的目光……这一切,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可以让她恣意妄为的王府,踏入了一个全然陌生、充满未知的世界。
前路漫漫,而武当山,依旧遥远。她摸了摸袖中那几页誊抄着武学杂记的纸张,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微糙的纸面,心中那点对“名门正派”的不屑与好奇,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力量的渴求,悄然滋长。
夜晚,固城镇格外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耶律安庆在值房硬邦邦的床铺上,再次和衣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