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醉仙楼风波后,耶律安庆在真定府又停留了一日。她并未再外出,只留在清远居的小院里,或翻阅那几本誊抄的武学杂记,或于槐树下静坐,看似无所事事,实则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沿途所见所闻,尤其是那日黑松岗的窥视与酒楼中青城、嵩山两派的冲突。
张翰儒则在外奔波,采买了些路上需用的杂物,并更详细地打探了前往武当山的路径以及“真武法会”的最新消息。据他回报,法会之期渐近,前往武当山的各路人马愈发多了,沿途城镇的客栈都有些紧张。同时,关于那个神秘贼人的传闻也愈演愈烈,版本繁多,有说他是个面容丑陋的侏儒,有说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更有甚者,猜测他是辽国或西夏派来故意扰乱宋人武林的奸细。
“奸细?”耶律安庆听到这个说法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嘲。若她这真正的辽国“小王爷”算是奸细,那倒也有趣。
第三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颇有山雨欲来之势。队伍再次启程,离开真定府,继续南行。
出城不久,细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起初只是沾衣欲湿的雨星,很快便连成了丝线,将官道浇得一片泥泞。车马行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侍卫们都披上了油布雨披,耶律安庆也坐进了马车,与张翰儒同行。
车厢里弥漫着老书生身上淡淡的墨味和潮湿的木头气味。张翰儒显然不习惯这种天气赶路,显得有些焦躁,不时掀开车帘一角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唉声叹气。
耶律安庆却颇为平静。她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耳中听着车轮碾过泥泞的“咕噜”声、马蹄践踏的“嘚嘚”声,以及密集的雨点敲打在车顶篷布上的“噼啪”声。这声音单调而持续,反而有种奇特的宁神效果。
“小王爷,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怕是又要耽搁行程了。”张翰儒忧心道。
“无妨。”安庆眼也未睁,淡淡应道,“安全为上。”
雨水冲刷着天地,官道两旁的原野和树林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远处的山峦更是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视线受阻,斡鲁朵命令侍卫们更加靠拢,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在这种天气里,若是遇到伏击,将是极其麻烦的事情。
所幸,一路行来,除了雨声和偶尔遇到的、同样在雨中艰难跋涉的其他行旅,并未发生任何意外。只是那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午时,他们勉强赶到了一个预计中的小集镇“落霞集”。这集市场规模比固城镇还小,只有一条主街,几家店铺和脚店在雨中显得格外冷清。他们找到一家看起来最大的脚店,招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依稀可辨“平安老店”四字。
店内光线昏暗,地面潮湿,空气中混合着雨水、泥土、汗水和食物残渣的复杂气味。只有寥寥几个躲雨的行商和本地闲汉,聚在角落里低声聊天。
见到他们这一行人进来,尤其是几名侍卫虽然穿着雨披,但依旧难掩精悍之气,店内的谈话声顿时小了下去,那些目光带着好奇与打量,落在被侍卫护在中间的、身着青衫的耶律安庆身上。
要了两间相连的上房,条件比清远居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被褥甚至带着一股隐约的潮气。但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
简单用了些店家提供的、味道寡淡的汤饼充作午膳,众人便各自回房休息,等待雨势稍缓。
耶律安庆站在客房的窗前,看着窗外如织的雨幕。雨水顺着屋檐流淌下来,形成一道水帘。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积水汇成的小溪,汩汩流向低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无尽的雨水浸泡着,沉闷而压抑。
她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在王府,她可以凭借身份和心计掌控大部分局面;在路上,她可以凭借敏锐的感官和侍卫的护卫规避风险。但在这种天地之威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又有一批人冒雨来到了这平安老店。脚步声杂乱,夹杂着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抱怨。
“……这鬼天气,真是晦气!”
“少说两句,赶紧把马牵到棚子里去,人都湿透了!”
“掌柜的,还有没有干净房间?再来几碗热姜汤!”
声音有些耳熟。耶律安庆目光微凝,透过窗纸的缝隙向下望去。只见院子里来了七八个人,也都穿着雨具,但样式统一,像是某个门派的制服。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声音洪亮,正是那日在醉仙楼与青城派冲突的嵩山派弟子之一。
真是巧了。她心中暗道。看来这雨,将不少人都赶到了这落霞集。
楼下,嵩山派弟子们也发现了斡鲁朵等侍卫的存在,目光交汇间,都带着几分警惕。那魁梧弟子显然也认出了斡鲁朵是那日醉仙楼上、站在那青衣少年身后的护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多言,只是对着斡鲁朵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常态。
两队人马各自占据客栈一角,相安无事。雨水依旧滂沱,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耶律安庆回到床边坐下,从袖中取出那几页武学杂记,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慢慢翻阅。上面记载的是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和运劲使力的技巧,大多零碎不全,有些甚至互相矛盾。这些都是她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从王府藏书、侍卫闲聊乃至某些被收缴的敌人物品中偷偷记下、自行整理的。她习惯于从这些碎片中寻找有用的东西,加以揣摩、融合,甚至逆向推演。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她收起纸页,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忽听得隔壁房间传来张翰儒压低的、带着惊疑的声音:“……你确定看清楚了?真是他?”
接着是勃特有些急促的回应:“先生,小的不敢确定,但……但真的很像!刚才小的去后院马厩检查马匹,看到一个人影从客栈后门溜出去,身形很快,穿着蓑衣,看不清脸,但那背影……那走路的姿势,跟那天在黑松岗感觉到的很像!”
耶律安庆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黑松岗那个窥视者?他也到了这落霞集?是巧合,还是……跟踪?
她轻轻拉开房门,走到廊下。张翰儒和勃特正在他的房门口,脸色都有些发白。见到安庆出来,两人连忙行礼。
“怎么回事?”安庆问道,声音平静。
勃特将自己所见又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小的不敢声张,立刻回来禀报张先生了。斡鲁朵队长正在前面大堂与店家说话。”
安庆走到廊窗边,看向后院。雨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后院空空荡荡,只有马匹在棚下不安地踩着蹄子。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不必声张。”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告诉斡鲁朵,加强警戒即可。对方若无意冲突,我们也不必主动招惹。”
“是。”勃特应声而去。
张翰儒忧心忡忡:“小王爷,此人行踪诡秘,若真是跟踪我们,只怕来者不善啊。”
“是善是恶,很快便知。”耶律安庆望着后院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泥泞空地,目光幽深,“他若有所图,总会露出痕迹。”
她并不十分担心。对方两次出现,都选择了隐匿和远离,说明其目的并非直接对抗。或许是好奇他们的身份,或许……另有所图。在这宋境之内,她这个“辽国小王爷”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西边的天际透出些许昏黄的光,将湿漉漉的街道和房屋染上一层暖色。空气清新冷冽,带着雨水洗刷后的草木清香。
嵩山派的人似乎急于赶路,雨一停便收拾行装离开了。平安老店里,只剩下耶律安庆这一行和几个本地住客。
“小王爷,我们是现在启程,还是明日一早?”斡鲁朵请示道。天色将晚,雨后道路泥泞难行,夜间赶路风险更大。
“明日。”耶律安庆果断道。她不想在情况未明时冒险夜行,尤其是那个神秘的窥视者可能还在附近。
这一夜,平安老店格外安静。侍卫们轮流守夜,不敢有丝毫松懈。耶律安庆依旧和衣而卧,但睡眠比前几夜更浅,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立刻清醒。
窗外,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星子疏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寂静。
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个蓑衣身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消失在落霞集的雨幕之中,再无踪迹。
然而,耶律安庆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影子,如同附骨之疽,似乎已经盯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