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榆河镇后,队伍的气氛明显更加紧绷。不仅是因为身处宋境,更因为酒肆里听来的那些江湖传闻。一个专挑落单弟子下手、偷学武功的邪门少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心里。斡鲁朵下令加快了行进速度,希望在入夜前赶到下一个较大的城镇——房山县城。
然而,天不遂人愿。春季的天色说变就变,午后原本还算明媚的阳光,渐渐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乌云吞噬。风也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小王爷,看这天色,怕是有一场急雨。房山县城怕是赶不到了。”斡鲁朵驱马靠近,眉头紧锁,雨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带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在荒郊野岭淋雨,是极大的失职。
耶律安庆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乌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附近可有避雨之处?”
张翰儒连忙在颠簸的马车里展开地图,仔细查看,半晌才有些迟疑地指着图上一处小标记:“回小王爷,前方约五里,官道岔路往东似乎有一处……‘悦来客栈’的标记,应是民间开设的脚店,规模不大。”
民间脚店,意味着条件可能比官驿更差,鱼龙混杂,安全也更难保障。斡鲁朵有些犹豫。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几点,随即迅速变得密集,哗啦啦连成一片雨幕,瞬间打湿了众人的衣衫和马背。天地间一片混沌,视线受阻,道路也变得泥泞难行。
“就去那里。”安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果断下令。她不喜欢这种被雨水浸透的黏腻感,这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队伍在雨幕中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条不起眼的岔路。又行了一里多地,才在路旁山林边看到一片模糊的灯火。走近了,只见一座两层木结构的客栈孤零零地矗立在雨中,门前挑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照亮了招牌上四个斑驳的大字——“福禄客栈”。
这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墙黑漆漆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木头原本的纹理。后院似乎有个简陋的马厩。
车马停在客栈门口,立刻有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干瘦男子披着蓑衣跑了出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在雨幕中飞快地扫过车队和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耶律安庆身上停留了一瞬。
“哎呦,几位客官快里边请!这鬼天气,淋坏了吧!”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尖利。
斡鲁朵率先下马,沉声问道:“可有干净的上房?我们要三间。”他指了指安庆,“给我们家公子一间最好的。”
“有有有!楼上雅间正好空着!几位爷快请进!”小二连声应着,帮忙牵马,招呼侍卫卸下必要的行李。
客栈大堂里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酒气和油烟混合的古怪味道。几张方桌旁零散坐着几个客人,看打扮像是行脚的商贩和赶路的汉子,此刻都停下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进来的这一行人。这些目光带着好奇、打量,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耶律安庆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跟着小二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算是这客栈里最“雅致”的一间了,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被褥,窗户纸有些破损,冷风夹杂着雨丝灌进来。
她皱了皱眉,对斡鲁朵道:“让他们送热水上来。”
“是。”
热水很快送来了,用一个硕大的木桶装着。安庆仔细检查了门闩,确认牢固后,才迅速脱下湿透的外衫和中衣,用布巾蘸着热水擦拭身体。冰凉柔软的布料下,是已经开始发育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身躯。她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惯有的警惕,仿佛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
换上干净的里衣和另一套备用的青色襕衫,她感觉舒服了些。湿漉漉的头发用布巾随意擦着,她走到窗边,透过破洞看向外面。雨还在下,夜色浓重,客栈后院黑黢黢的,只有马厩方向隐约传来马匹不安的喷鼻声。
晚膳是送到房间里的。几样简单的炒菜,一碗米饭,还有一壶声称是“本地佳酿”的米酒。安庆拿起筷子,每样菜都只尝了一小口,米饭更是只拨动了几下,便放下了。味道粗糙,油腥味重,远不如王府甚至驿亭的伙食。那米酒,她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酸涩气,便碰也没碰。
她从随身的小包裹里取出母妃准备的肉脯,慢慢嚼着。窗外风雨声不绝,客栈隔音极差,能听到隔壁房间的鼾声,楼下大堂隐约的划拳声,甚至远处不知哪个房间传来的低语。
夜深了,雨势渐小,但风依旧刮得窗户咯咯作响。耶律安庆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这种陌生的、充斥着不安定因素的环境,让她本能地保持清醒。内息在体内缓缓流转,耳力变得格外敏锐。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子时前后,她听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响动。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踩在老旧楼板上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非常细微,若非她刻意凝神,几乎无法察觉。
她悄然起身,赤足走到门后,屏住呼吸。
那细微的脚步声在她门口停顿了一下。接着,极轻的、金属刮擦门闩的声音传来。有人在试图撬门!
安庆眼神一冷,右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间。她外衫之下,贴身藏着一柄精钢打造的短匕,这是她离开王府前,母妃偷偷塞给她的,嘱咐她贴身藏好,以防万一。
门闩被一点点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外面的撬锁者显然是个老手,动作很熟练。
就在门闩即将被完全拨开的瞬间,安庆猛地向后退开一步,同时左手抓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狠狠砸向房门!
“砰!”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门外的动静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一阵急促而轻远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楼梯方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斡鲁朵低沉的喝问:“什么人?!”接着是房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是斡鲁朵和另一名侍卫。他们冲到安庆房门口,急促敲门:“公子!您没事吧?”
安庆深吸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微速的心跳,这才走过去,拔开门闩——门闩已经被撬得松动了。
门外,斡鲁朵和勃特手持钢刀,一脸紧张和杀气。张翰儒也披着衣服,战战兢兢地站在自己房门口张望。
“无事。”安庆语气平静,指了指地上碎裂的茶杯和明显被撬过的门闩,“有宵小之辈,被我惊走了。”
斡鲁朵脸色铁青,检查了一下门闩,又探头看了看走廊和楼梯,沉声道:“属下失职!竟让贼人摸到了公子门前!”他心中后怕不已,若小王爷真在此地出了什么事,他百死莫赎。
“查。”安庆只吐出一个字。
斡鲁朵留下勃特守在门口,自己带着另一名侍卫迅速下楼查看。楼下大堂早已空无一人,连守夜的店小二也不知所踪。后院马厩里的马匹都安然无恙,但斡鲁朵敏锐地发现,客栈后门是虚掩着的,门外泥地上有杂乱的脚印,通向黑暗的林子。
他返回楼上,向安庆禀报:“公子,人跑了。这店……恐怕不干净。”
是见财起意?还是……别有目的?是因为他们露了财,还是因为……看出了安庆身份不凡?抑或是,与酒肆里听闻的那个“邪门少年”有关?
耶律安庆走到走廊栏杆边,看着楼下空荡荡、昏暗的大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宋境的第一夜,就如此“精彩”。看来,母妃的担忧并非多余,这江湖,果然步步惊心。
“无妨。”她转身回房,“轮流守夜,天明即走。”
这一夜,再无他事。但经此一吓,除了耶律安庆,恐怕没人能再安然入睡。她回到床上,依旧和衣而卧,短匕就压在枕下。窗外风雨声渐歇,但一种更深沉的、源于人心的危险感,却在这简陋的客栈里弥漫开来。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寒意。队伍迅速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客栈掌柜和店小二再次出现,脸上堆着谄媚而惶恐的笑容,连连道歉,说定是外来的流贼,与他们客栈绝无干系。
斡鲁朵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并未多言,只是多付了一些房钱,既是息事宁人,也是不想多生事端,暴露身份。
马车驶出客栈,重新回到官道上。经过一夜雨水冲刷,道路更加泥泞难行,但所有人的心情,却比昨日更加沉重。耶律安庆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客栈轮廓,眼神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