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驿亭里便有了动静。侍卫们整理马匹鞍鞯,检查车辆,张翰儒老先生也已穿戴整齐,在晨风中微微打着寒颤。耶律安庆推开房门,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襕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色平静,看不出昨夜是否安睡。
早膳比昨晚的更显粗糙,几乎是隔夜的粟米加热,配着一小碟咸荠菜。安庆坐下,拿起筷子,慢慢地将自己那份吃完,动作不见挑剔,却也谈不上享受,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斡鲁朵默默看着,心中对这位小王爷的评估又添了一分:能忍,不娇气。
车马再次上路,朝着南方的居庸关行进。越靠近关隘,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有推着独轮车、满载山货的农人,有赶着驮马、铃声叮当的商队,也有风尘仆仆、背着行囊的旅人。这些人的衣着、口音与析津府内迥异,多是汉人模样,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奚人、渤海人的面孔。
安庆骑在马上,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沿途的一切。她看到路旁田地里有农人正在弯腰劳作,看到简陋茶棚里歇脚的脚夫捧着粗碗大口喝水,也看到商队护卫警惕地按着腰间的刀柄。这是与她熟悉的王府、宫帐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满了粗糙的、蓬勃的,甚至有些混乱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宋地农耕文明的气息。这与辽国草原和都市里弥漫的奶腥、皮革味不同,更厚重,也更复杂。
“小王爷,前方就是居庸关了。”斡鲁朵驱马靠近,低声提醒。
安庆抬眼望去,只见两山夹峙之间,一道雄关巍然耸立,灰黑色的城墙依着山势蜿蜒而上,如同巨蟒盘踞。关楼高大,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是陌生的宋字旗号。城墙上下,皆有顶盔贯甲的宋军兵士巡逻值守,盔甲在春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这就是边界了。一道关墙,隔开的是两个国度,两种文明。
车队缓缓接近关隘。关前设有卡哨,排队等候查验的商旅排成了长龙,人声嘈杂,夹杂着各种口音的抱怨、催促和讨价还价。穿着宋军服色的兵士手持长枪,面无表情地检查着路引、货物,偶尔厉声呵斥几句。
斡鲁朵示意车队在队伍末尾停下,他亲自上前,与一名看似队正的小军官交涉。他递上去的不是普通路引,而是一份加盖了辽国南京留守司和宋国河北西路转运司双重印信的公文。
那队正接过公文,仔细查验,又抬头看了看斡鲁朵身后的车队,目光在耶律安庆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安庆端坐马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好奇,也无畏惧,只是平静地回望过去。那队正被她这过于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又与斡鲁朵低声说了几句,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他们没有像普通商旅那样接受繁琐的检查,直接被引向了旁边一条稍微清静些的通道。这显然是特权,源于南院大王耶律洪真事先的打点。
穿过幽深的门洞时,一股阴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陈年石砖的潮气。马蹄踏在巨大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安庆能清晰地看到城墙内部的结构,看到两侧藏兵洞黑黢黢的洞口,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关隘,更是一种权力和疆域的象征。
走出门洞,阳光重新洒下,眼前豁然开朗。景色似乎并无太大不同,依旧是山峦田地,但安庆却微妙地感觉到,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这里,是宋境。
“小王爷,我们已入宋境。”张翰儒在马车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也有一丝回到熟悉文化环境的放松。
安庆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她勒住马,再次回望了一眼身后那高大的关城。居庸关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的符号,将她与过去的十六年人生清晰地分隔开来。
队伍继续南行,但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侍卫们不再像在辽境时那样略微放松,而是更加警惕,手时刻不离腰间的刀柄。就连斡鲁朵,眼神也锐利了许多,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山林和过往行人。
宋境的官道维护得似乎不如辽国南京道境内,有些地段坑洼不平,马车颠簸得厉害。张翰儒在车里被晃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掀开车帘透气。
行至午后,路过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镇。镇口牌楼上写着“榆河镇”三字。镇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酒旗招展,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小王爷,是否在此歇脚,补充些食水?”斡鲁朵请示道。在宋境,他更加注重礼节,请示得更加频繁。
安庆看了看天色,又瞥了一眼镇上那些飘着食物香气的食铺,点了点头。一直在吃干粮,她也有些腻了。
车队在镇口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前停下。店家见他们一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中间那位骑着白马、身着月白襕衫的少年,眉目清俊,气质特殊,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店有刚出锅的羊肉馒头,热乎的汤饼,还有自家酿的村酒!”
侍卫们分散开来,两人看守车马,两人跟着安庆和张翰儒进了店。店里有些嘈杂,坐着几桌行商和本地闲汉,看到他们进来,声音小了些,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安庆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张翰儒和斡鲁朵坐在她下首。她点了汤饼、几个小菜,不要酒。等待的工夫,她静静地听着店里的谈话。
大多是些市井琐事,谁家娶亲,哪家铺子生意好,今年的粮价如何。但也有些零星的议论,飘进了她的耳朵。
“……听说西边又不太平了,夏贼又在闹事……”
“官家仁厚,只是苦了边地的百姓……”
“唉,这世道,还是咱们这儿安稳……”
“安稳?听说北边辽人的探子也不少,可得当心……”
听到“辽人探子”几个字,斡鲁朵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张翰儒则显得有些紧张,偷偷看了安庆一眼。
安庆却仿佛没听见,目光落在窗外街道上。一个卖糖人的老汉吸引了一群孩童,一个妇人正在布庄前与伙计讨价还价,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聚在墙角晒太阳、说闲话……这是宋人最寻常的生活图景,与她无关,却又如此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食物很快上来了。汤饼就是面条,浇头是简单的肉臊子和青菜,味道普通,但热气腾腾。小菜是腌萝卜和拌豆芽,倒也清爽。安庆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这宋地的饮食,确实比辽国那般大鱼大肉、浓油赤酱要清淡许多。
正吃着,旁边一桌几个看似行商的人说话声音大了些。
“王兄,此次从真定府来,可听到什么新鲜事?听说武当山要开什么‘真武法会’,广邀武林同道,可是真的?”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胖子问道。
被称作王兄的是个精瘦汉子,他抿了口酒,压低了些声音,但还是能听见:“确有此事!冲和道长年事已高,据说此次法会,也有为武当派选拔杰出弟子、传承衣钵的意思。如今各路人马都在往武当山赶呢,都想碰碰运气,万一被哪位高人看中,岂不是一步登天?”
“哦?那岂不是江湖俊杰齐聚一堂?可有听说什么了不得的年轻人物?”
“嘿,那可多了去了。少林的俗家弟子,丐帮的新晋舵主,还有江南几个世家子弟,都风头正劲。不过……”精瘦汉子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最近听说,有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功夫邪门得很,专挑各派落单的弟子下手,偷学武功,下手狠辣,已经伤了好几个人了。现在各派都在暗中查访此人呢。”
“竟有此事?哪家的弟子如此大胆?不怕犯了众怒?”
“谁知道呢?神出鬼没的,没人看清长相,只知道年纪不大,功夫路子极杂,不像中原正统……”
张翰儒听得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安庆。斡鲁朵也握紧了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店内。
耶律安庆放下筷子,碗里的汤饼还剩一小半。她拿起旁边的粗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似乎对那些江湖传闻毫无兴趣。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听到“功夫邪门”、“偷学武功”这几个字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涌起一种古怪的、近乎挑衅的兴趣。
武当山,真武法会,来历不明的邪门少年……这宋人的江湖,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
她取出几枚宋钱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吧。”
离开榆河镇,队伍继续南行。下午的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耶律安庆骑在马上,沉默了很久。她在想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在想武当山,也在想自己。她这个辽国小王爷,到了武当,在那群“名门正派”眼中,又算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