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了南京析津府的辖境,官道逐渐变得不如城内平坦。时近中午,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也照得尘土飞扬。耶律安庆骑在马上,紫绫袍上蒙了一层细细的灰。
她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这身契丹贵族的服饰在王府里尚可,到了这旷野官道上,便觉得累赘。目光扫过身旁的四名侍卫和那辆装载着行李以及汉人先生张翰儒的马车,心中那股被安排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
“斡鲁朵,”她扬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略显清亮的嗓音,却刻意压低了,显出几分不容置疑,“找个地方歇歇,饮马。”
为首的侍卫长斡鲁朵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契丹汉子,面容坚毅,眼神沉稳。他看了看天色,又估算了一下路程,躬身道:“小王爷,前方十里便有驿亭,是否到了再歇息?”
“我说,现在。”安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她勒住马,目光扫过路旁一片稀疏的林地,那里有一条小溪流过,水声潺潺。
斡鲁朵不再多言,挥手示意队伍停下。他是耶律洪真的心腹,深知这位小王爷的性子,看似随意,实则执拗,违逆她未必有好果子吃。况且,王爷虽有吩咐,但具体行程,这位小王爷确有决断之权。
侍卫们分散开来,一人负责警戒,两人去溪边饮马,另一人则从马车里取出干粮和水囊。老先生张翰儒也被扶下马车,活动着坐得发麻的腿脚。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儒生,曾在宋辽边境为官,后来投了南院大王门下,负责文书和与宋人交涉事宜。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眉目如画却透着疏离的“小王爷”,心中暗暗叫苦,只盼这趟差事能平安顺利。
安庆翻身下马,动作流畅。她走到溪边,蹲下身,并不像寻常旅人那般直接掬水洗脸,而是先看了看水质,又摘下手上的一个银戒指,浸入水中片刻,才取出看了看。戒指依旧光亮,未有异色。
张翰儒在一旁看着,心中微动。这位小王爷,警惕性很高。
安庆这才用手捧起溪水,喝了一口。水很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比王府里甘甜的井水或腥辣的马奶酒更让她觉得真实。她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精神一振。
“小王爷,请用些干粮。”一名侍卫递过来一块肉干和一张胡饼。
安庆接过来,靠在溪边一棵柳树下,慢慢吃着。肉干很硬,胡饼也有些粗粝,她吃得并不习惯,却也没有抱怨,只是细嚼慢咽,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的景色。远山如黛,近草初绿,天地广阔,与她从小见惯的王府高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张先生,”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不远处的张翰儒听到,“此去武当山,途经宋境,你可熟悉宋人江湖的门道?”
张翰儒连忙走近几步,躬身答道:“回小王爷,老朽虽读过些圣贤书,对江湖草莽之事,所知实在有限。只听闻武当山乃道教名山,武当派是名门正派,掌门冲和道长德高望重,门规森严。”
“名门正派……”安庆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似乎弯了弯,带着点不明显的讥诮,“规矩多吗?”
“这个……无规矩不成方圆。各大门派,自然都有其门规戒律。”
“比如呢?”安庆追问,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比如……不得欺师灭祖,不得恃强凌弱,不得偷盗淫邪,要尊师重道,同门友爱……”张翰儒搜肠刮肚地想着听来的零碎信息。
“不得偷盗……”安庆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溪水中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石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她想起王府藏经阁里那些她早已翻阅过、甚至暗中临摹过的汉文武功图谱。那些东西,在父王眼中,大概也是需要“堂堂正正”才能获取的吧。
“若有人……借阅了不属于自己的武功秘籍,在宋人江湖,当如何?”她状似无意地问。
张翰儒愣了一下,谨慎地回答:“这……未经允许,私窥他派武学,乃江湖大忌。轻则废去武功,逐出师门,重则……性命不保。”
“哦。”安庆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将手里剩下的胡饼掰成小块,一点点扔进溪水里,看着小鱼争先恐后地聚拢过来争食。
歇息了约莫两刻钟,队伍再次启程。
下午的路程依旧沉闷。安庆不再骑马飞奔,而是控制着速度,与马车并行。她注意到队伍里一名年轻的侍卫,似乎总是忍不住偷偷看她,眼神里带着好奇,又有些畏惧。那是四个侍卫里最年轻的一个,名叫勃特,看样子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
“你看什么?”安庆忽然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勃特。
勃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栽下去,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没……没看什么,小王爷恕罪!”
安庆却不放过他,驱马靠近了些,声音带着点玩味:“我脸上有花?还是你觉得,我不像能去武当山学艺的样子?”
她的逼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斡鲁朵和其他两名侍卫都看了过来,神色紧张。勃特更是额头冒汗,连连摇头:“不……不是!小王爷英武不凡,武艺高强,去武当山自然是……是他们的荣幸!”
“英武不凡?”安庆轻笑一声,这词用在她身上,真是讽刺。她看着勃特窘迫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摆了摆手,“行了,专心赶路。”
她放缓马速,落到队伍后面,不再理会旁人。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预定的驿亭。这驿亭规模不大,主要是为传递公文和过往官员提供歇脚之地,条件简陋。驿丞见是辽国南院大王府的车马,不敢怠慢,连忙将最好的几间房收拾出来。
房间里有股霉味,床铺也硬。安庆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她让侍卫打了热水来,仔细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汉式襕衫。这是母妃为她准备的,说是在宋地行走,穿汉服能减少些麻烦。铜镜中,映出一个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形象,只是那眼神太过锐利,少了些文弱之气。
晚膳是驿丞准备的,无非是些羊肉、粟米饭和野菜汤,味道粗劣。安庆只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张翰儒和侍卫们倒是吃得很快。
饭后,张翰儒拿出地图,借着油灯的光,向安庆禀报明日的行程:“小王爷,明日我们便可出居庸关,进入宋境。过了关,便是宋人的河北西路,需更加谨慎。”
安庆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界线,辽与宋,一线之隔,却是两个世界。“出了关,就不是大辽的地界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不过王爷已打点好关防,宋境那边,也有接应的人。”斡鲁朵补充道。
安庆不置可否。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峦轮廓。离开王府才一天,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这种脱离熟悉环境的感觉,让她既有些不安,又隐隐兴奋。
“你们下去吧,我要休息了。”她挥了挥手。
众人退下后,房间里安静下来。安庆并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盘膝坐在床上,尝试运转体内那点微薄的内息。她的内力根基很杂,有王府侍卫教的粗浅功夫,也有她自己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或是偷学来的零碎法门,不成体系,却带着一股子偏锋的凌厉。
气息在经脉中游走,并不十分顺畅。她想起父王说的“堂堂正正的内功”,心中嗤笑。所谓正道,进展缓慢,规矩繁多,哪有她这样博采众家来得快?只要目的达到,谁管你用什么方法?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她感到有些疲惫,便收了功。吹熄油灯,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母妃忧心忡忡的面容,父王期许又严厉的目光,王府里那些或敬畏或谄媚的脸,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勃特那双带着好奇和畏惧的年轻眼睛上。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外面传来守夜侍卫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这一夜,耶律安庆在陌生的驿亭里,睡得并不安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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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行初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