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南京析津府,虽比不得上京临潢府的雄浑广阔,却也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时值暮春,风中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吹过王府高耸的灰墙碧瓦。
耶律安庆斜靠在演武场边的虎皮胡床上,一身窄袖紫绫袍,腰间束着金丝带,脚蹬乌皮靴,打扮与寻常契丹贵胄子弟无异。只是那过分清秀的眉眼间,总萦绕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懒散和……邪气。
她看着场中两名精壮护卫摔角,看得有些意兴阑珊。其中一个招式用老,露出个破绽,另一个眼看就要将他扳倒。
安庆指尖一弹,一粒小石子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即将获胜那护卫的膝窝。那护卫腿一软,力道顿失,反被对手抓住机会,“砰”一声撂倒在地。
获胜的护卫一脸茫然,败了的那个更是摸不着头脑。
安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她端起旁边的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味道腥辣,她不甚喜欢,但父王说,契丹男儿就该喝这个。
“小王爷,王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老管家斡鲁朵躬身上前,低声禀报。
安庆“嗯”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身。她知道所为何事。关于送她去武当山学艺的提议,父王耶律洪真已经提过几次了。
穿过几重院落,廊下的侍女侍卫纷纷躬身行礼,不敢直视。王府规矩森严,但她这位“小王爷”却是出了名的性子古怪,难以捉摸。
书房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与她母妃房中的味道有些相似。南院大王耶律洪真坐在紫檀木大案后,身形魁伟,面容肃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安庆来了。”
“父王。” 安庆行了礼,站定。
“去武当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耶律洪真开门见山,“宋人武功虽不及我大辽勇士刚猛,但其内家心法、武学精义,亦有可取之处。你天资聪颖,去见识一番,博采众长,将来方能成器。”
安庆垂着眼,盯着自己靴尖上镶嵌的绿松石,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父王,咱们大辽的铁骑弓马横扫四方,何必去学那些宋人慢吞吞的功夫?听说他们一套拳法要练好几年,有那工夫,我都够练熟十种杀人的本事了。”
“放肆!” 耶律洪真眉头一拧,声音沉了下去,“武功之道,岂是只论杀人快慢?宋人武学源远流长,底蕴深厚,非是让你去学那花拳绣腿,而是要你明其理,悟其道!你这般心浮气躁,如何能成大器?”
安庆抿了抿唇,没再顶撞,但眼神里的不服气显而易见。
耶律洪真看着这张过于俊俏,甚至带着几分女气的脸,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烦躁。这个“儿子”,聪慧是聪慧,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可这心性……终究是差了些什么。他挥了挥手:“此事已定,不必再议。下月初三便动身。下去吧。”
安庆不再多言,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她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恭顺立刻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她并未回自己院子,而是绕向了王府深处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这里是母妃萧怜月的居所。与其他院落契丹风味的粗犷不同,这里布置得更为清雅,窗明几净,桌上摆放的不是牛羊器皿,而是来自宋地的细瓷茶具,墙上还挂着一幅水墨山水。
萧怜月正坐在窗边做着针线,那是一双给安庆的靴子,针脚细密。她年近四旬,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她是宋人,早年因战乱流落辽地,被耶律洪真看中,纳为侧妃。
见安庆进来,她放下手中活计,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庆儿,回来了。见过你父王了?”
“嗯。” 安庆在她身旁坐下,自己倒了杯水,是宋地的清茶,不是马奶酒。
“是为了去武当山的事?”
“母妃知道了?” 安庆抬眼。
萧怜月轻轻叹了口气:“你父王提过。庆儿,你……不愿去?”
安庆玩弄着手中的茶杯,指尖沿着杯沿慢慢划圈,声音低了几分:“不是不愿。只是觉得……无趣。父王想让我学的,无非是那些正大光明的招式,堂堂正正的内功。可我觉得,能杀人、能自保的功夫,就是好功夫,管它是正是邪?”
萧怜月心中一紧,握住她的手:“庆儿,话不能这么说。为人处世,终究要走正途。你……你终究与旁人不同,更需谨言慎行。” 她的话语里带着深意,目光复杂地落在安庆身上。
安庆自然明白母妃话中的含义。她不是真正的男儿身。这个秘密,从她出生起,就只有母妃和几个早已被处理掉的心腹产婆知道。在契丹贵族中,若无男丁继承,一脉势力将大减。母妃为了固宠,也为了自保,不得不将她从小充作男孩教养。南院大王“幼子”耶律安庆,从小体弱,被养在深闺,少见外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出现在人前。
“我知道。” 安庆反手握住母妃微凉的手,“母妃放心,我去便是。武当山是宋地名门,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萧怜月看着她,欲言又止。她这个“儿子”,心思太深,手段也太偏。因为学武快,府中侍卫的招式,她看几遍就能模仿个七八成,甚至还能找出其中的破绽。但她从不满足于此,总喜欢用些取巧甚至阴损的法子来达到目的,美其名曰“效率”。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始终悬着一颗心。
“去了宋地,万事小心。你的身份……终究敏感。” 萧怜月最终只是低声叮嘱,“莫要惹是生非,也……莫要被人看穿了身份。”
“孩儿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安庆依旧我行我素。在演武场,她不再亲自下场,只在一旁观看,偶尔指点一两句,却总能切中要害,让那些护卫又惊又佩,又有些莫名的寒意。她指点的方式,往往不是如何正面克敌,而是如何寻找对手最意想不到的弱点,一击制胜。
离府前一夜,耶律洪真设了家宴。席间,这位南院大王难得地多喝了几杯,看着安庆,语气带着期许:“安庆,你是我耶律洪真的儿子,去了武当,莫要坠了我大辽的威风。好好学,将来这南院的重担,终究要落在你肩上。”
安庆端着酒杯,里面是母妃悄悄给她换成的清水。她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重担?她一个女子,一个假冒的“儿子”,如何担得起这南院大王的重担?这王府,这身份,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而她,不过是笼中一只戴着镣铐的雀鸟。
“儿子谨记父王教诲。”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翌日,天色未明,车队已准备停当。耶律洪真派了四名心腹侍卫护送,外加一名老成的汉人先生作为向导和文书。
萧怜月将安庆送到二门,强忍着泪水,为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低声道:“一切小心……若事不可为,便回来。” 她塞给安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些金叶子和你常吃的丸药,以备不时之需。”
安庆看着母妃泛红的眼眶,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看不出丝毫女气。
“走吧。”
车马辚辚,驶出了王府侧门,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析津府街道,向着南方的居庸关而去。
耶律安庆回头,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恢弘府邸,灰墙碧瓦在晨曦中显得冰冷而遥远。她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有种奇怪的解脱感。武当山……宋人武林……或许,那里有她想要的“自由”,或者,至少能找到些让她觉得不那么“无趣”的东西。
她勒住马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王府大门,然后猛地转身,一夹马腹,汇入了南行的队伍。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是16岁少女不该有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的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