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给林枝扶找来很多好玩的,什么会飞的竹蜻蜓、会跳的木青蛙,还有连环画,可林枝扶总是提不起兴趣,除开吃饭遛弯换药的时间,就一直窝在屋子里睡觉,也不说话,也不干其他事。
沈妤实在受不了她这样颓废的状态了,就推着她去外头采风,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面摊,两人坐了下来。当时正值傍晚时分,人来人往,不过沈妤在普通人眼里是不显形的,于是外人看到的就是林枝扶一个残疾且瘦弱、长相极其标志的小公子,独自一人孤寂地坐在桌子旁。
正兴味索然地轻敲着茶杯,忽然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歪歪斜斜地过来了,走得地都在轻微震动。林枝扶偏头望过去,只见他们径直走到自己桌前,一脚踢掉了沈妤坐着的那张长椅,接着用力拍了拍桌子,桌子抖了好几抖,桌面上的筷子筒、茶杯茶壶之类的用具一蹦一落一蹦一落,碰得叮零咣啷响:“喂!你这小子,这是我们哥几个的位置,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跟我们争?!”
林枝扶左右看了看,没看到这桌子上有写什么阿猫阿狗之类的名字,还没说话呢,摊主就过来了,“对不住这位客官,刚刚这几位爷确实坐在这个位置上,点了菜还没上就离开了,我还以为不吃了呢……”
其中一个汉子中气十足地喊道:“我们去看我相好的杂耍!怎么了?!”
摊主指了指靠墙那几个酒瓶子,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对林枝扶道:“您看,这酒罐子还在这儿呢。”
既然如此,林枝扶也懒得多做纠缠,道:“那是我打扰了,对不住。”她推着轮椅想走,那摊主重重地哎了一声,感激涕零地过来帮她推:“是我对不住,对不住您对不住您……”
“不碍事的。”林枝扶在另一张桌子上坐好,理了理衣裙,四处看了看,连桌子底下都看了,就是没看到沈妤,一回头,才看到沈妤就站在刚刚的桌子旁,从被踢椅子到林枝扶离开,她一直站在那里,抱着胳膊歪着腿,嘴巴扁扁的,一脸怨念的样子。
林枝扶挑了挑眉,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好一会儿,沈妤才仰着头走过来,拿出条透明的手帕擦了擦桌子椅子才坐下,气恼道:“刁民。”眼瞎看不见我,还踢我的椅子,还想吃面呢……
吃?去吧。
林枝扶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道:“要不我们还是别在外面吃了吧,别人看不到你,我一直对着空气说话像个疯子。”
沈妤气鼓鼓的模样:“不,一定要吃。”
林枝扶有些无奈,“你吃了又不消化,只能看着我吃,有什么意思呢?”
“坐在这种摊子前吃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人间烟火气,你不懂。”她喜欢自己像个人一样过日子。
林枝扶:……
这只鬼比任何人都热爱人间、热爱生活。
等面端上来,她抄起筷子滋溜滋溜吃起来,边吃边跟沈妤搭两句话。林枝扶吃得专心致志,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五大三粗汉子桌又来了一个高瘦的男子,穿着白衫背着包袱,还拿着一把长剑。
“哎,刚刚那群刁民在看你。”沈妤手揣在袖子里,手肘戳了戳林枝扶,示意她看,“别不是揭了悬赏令来追杀你的吧?”
林枝扶低低地嗯了一声,吸溜着面条子,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想着赶紧吃完赶紧溜,岂料却有个光头走过来,凶神恶煞地敲了敲林枝扶的桌子:“喂,这位小书生,我弟兄说你很眼熟,我过来问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曾犯过什么事?”
跟审犯人一样的做派,林枝扶压下心里那股厌烦劲儿,看也不看他,轻轻吐了两个字:“走开。”
那光头显然怒了,好好跟你讲话让我走开?他一把掀了林枝扶的面碗,那瓷碗摔到地上四分五裂,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林枝扶低头看了看,庆幸还好吃得差不多了。她与沈妤对视一眼,对方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
摊主又过来劝,别起冲突啊,要打架去外头打,别砸了他吃饭的家伙什。
若是换了以前,就算被冒犯了,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林枝扶都会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赔个礼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了,大家和和气气,可最近她心情差得很。
林枝扶怒了:“你掀谁饭碗呢你啊!”她一把抓起一个茶杯,准确无误地丢到那光头的额角,小小一个物什却威力巨大,光头啊的一声惨叫,头往后弹了弹,后退两步。
一桌子五大三粗汉子哥都站起来,光头捂着额头,骂了一句脏话,咬牙切齿地扑上来要动手。林枝扶腿脚不方便,手早就好得七七八八,拿着筷子筒一个一筷一个一筷地对付扑上来的兄弟团,命中率极高。
最后一个汉子靠近林枝扶的时候,被一筷击中膝盖跪了下去,头也被林枝扶用力按在桌子上小,脸颊肉压得变形,只听林枝扶恶狠狠地道:“再敢不知死活地凑上来,我就杀了你。”
反正已经刀已经开过刃了,不在乎再多沾一点儿血。
沈妤蹙着眉盯着她瞧,怪忧心的。
“是她!就是她!她就是是林枝扶!那个杀人如狂、恶贯满盈的魔头!”背着包袱的高瘦男子一手拿着画像一手指着林枝扶大喊,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听就鸟兽散了,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林枝扶是谁,她名气再大也没有跨出修真界,普通人家哪里晓得。只是人们一听到杀人狂、魔头就吓得四处乱跑,生怕狂魔杀人时不小心殃及到自己。就连摊主拿了钱匣子跑路了。
林枝扶看向那高瘦男子,只见他的包袱正摊开来放在桌面,上面对放着一些捉鬼除妖的器物,看样子是个半吊子的散修。她静静地等着,看他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那男子在林枝扶的注视下,拿起个乌黑的圆圆的镜片放在眼前,就这么滴溜溜四周看了一圈,看到了一旁抱着胳膊的沈妤。
“鬼!鬼!是女鬼!”那男子吓得从平面跌坐到地上,手脚并用挪着屁股往后退,破了音大喊:“林枝扶带着手下女鬼出来杀人啦!林枝扶带着手下女鬼出来杀人啦!”
几个汉子躺在地上捂着胸口肚子疼得打转,那高瘦男子扯破了嗓子喊。再抬头时,林枝扶和那女鬼已然消失不见了。
沈妤一听到自己暴露了,推着林枝扶逃得飞快,边跑还边骂,说好好的兴致被搅和了,而林枝扶苍白着脸面无表情不说话。
沈妤自顾自说了一阵就停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明显感觉到林枝扶为人处世大不同前了。
从前的林枝扶温和有礼、品行端正,一心想着行善积德。现在的林枝扶,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沈妤看着她消瘦苍白的侧脸,想起前段时间她杀人的场景。
那时周然抓了两个有气有力的中年男人回来,正关在暗房准备处置,正巧林枝扶找过来,想问周然找两个小鬼使。
周然挑了挑眉,把玩着手里的弯刀,让林枝扶过去。林枝扶推着轮椅到她身边,周然拉着她的手把她扶起来,把尖锐的弯刀递给林枝扶,道:“拿着。”
林枝扶用左腿支撑着身子,没接,斜睨她一眼。那时她的筋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肉还没长全,一直坐着轮椅是想把腿养好点,怕以后走路有什么毛病。林枝扶对于身体健全有种执拗,无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
周然就带着她松松垮垮地握着,并指着那两个被绑住了手脚、堵住了嘴、惊恐不已的男子,轻声在她耳边道:“杀了他们,我帮你炼成鬼,从今以后,便任你差遣。”
林枝扶紧紧蹙着眉,看着周然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有些厌恶。她随手把那弯刀往前一推,叮当一声脆响,刀掉在地上,伴随着林枝扶平淡的陈述:“我不杀人。”
周然并不恼怒,哼笑一声:“你不杀人?你当你在外面的事我不知道?就算有些人的死是那些个老匹夫生安硬套冠名予你,但你敢说,每一个都与你无关么?”
林枝扶低垂着眉眼不说话,抬起自己的左手没什么情绪地盯着看。当时她的右手被折断了,就是用这只左手杀的那对母女,她还清晰地记得割断那个蓝眼睛姑娘的血管时,喷涌出来的鲜血的滚烫温度和刺目艳红。
沈妤就是在这时候来的,她并未声张,而是躲在暗处听墙角。
周然继续温声引诱:“杀了就是杀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而你现在又是遍地仇家,有两个小鬼在身边,他们会忌惮你很多,就不会随时随地对你刀剑相向了,他们也是惜命的。”
林枝扶眼神空洞,是啊,杀了就是杀了,难道能说杀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就不是杀人吗。我杀了人,我应该偿命的,可我就是想要活着才杀了她们的……林枝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周然低声道:“你杀了这两个人,我可以帮你炼成极其凶悍的鬼物,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只要你想,他们也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林枝扶把左手垂到身侧,抬头直视周然:“你是怎么炼鬼的?”她只知道怎么短暂地纵鬼为自己所用,却不知要如何才能让鬼长久地听命于自己。
周然轻描淡写的语气:“杀活人,取其魂魄,丢到熔炉里炼,越是高阶凶残的鬼,所需的稀有材料就越多,时间也越久。”
“杀人取魂魄?把活人做成鬼?”林枝扶声音颤抖,不敢置信地小幅度摇了摇头,浑身不适。从前不知道这些鬼是用活人做成的,一直以为是抓来驯化了的。她脸色惨白,有种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击着自己的胸腔,好像要把她的身心都有击碎,“你为什么能那么心安理得地做这些事,真的毫无顾忌吗?”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为了保命杀了两个神志不清的人会觉得如此痛苦,而周然,当人命如草芥,随意残杀践踏还能心无旁骛、如鱼得水地活着。
“顾忌什么?我的良心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会死的啊,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他们要是有能耐,也可以来杀我啊,我没什么意见。”
“……”
根本不可混为一谈。
林枝扶沉默片刻,又问:“是不是并非所有活人都能成鬼。”那是不是炼鬼还有失败的概率,有的人可能就白死了。
周然不甚在意,“所以才要炼啊,炼了才能成鬼。”
哦,原来是人为成鬼,而不是自然成鬼。林枝扶:“可那些鬼都有自己的思想和记忆,又怎么会愿意听你差遣呢?”
“这还不简单?跟控制人是同一个道理,恩威并施。杀了他,炼化他,再以强大的元神和意念压制他,必要时帮他完成生前的遗愿,好吃好喝供养着他。”
哦,原来是莫名其妙杀了人家,再美名其曰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所以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为我当牛做马。
林枝扶紧紧蹙着眉,不想再问了。这是个肮脏泥泞的漩涡,可很多人期许着往下跳,然后再浑身污投了出来,也有可能是永远都出不来。
“周然,其实你真的挺缺德的。”
周然哼笑一声,“是吗?沈妤也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不想干那么缺德的事,也可以。”她拢了拢头发,慢慢靠近林枝扶,在她耳边用气音说道:“亦或是杀了我,这些小鬼自然都臣服于你。你会是新的碧莹楼楼主,没有人再敢对你喊打喊杀,甚至会倒过来追从你。”
“……”林枝扶推开周然,对方也没恼,只是笑了一阵,仍旧不死心。
“只杀我一人,换万千小鬼。”她痞气地挑了挑眉:“怎么样,划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