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红很晃眼,果然是沈妤。林枝扶用力吞咽了一下,道:“……水……我想喝水……”
沈妤没听清楚,蹙着眉俯身问道:“什么?你讲话怎么成这样了,听不清楚。”
林枝扶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低声呢喃道:“水……水……水……”
好一会儿,沈妤还是没听清,但终于意识到应该给林枝扶喂一些水,就拿了杯子,托起她的头喂了大半杯。
喝了水,林枝扶嗓子润了点,躺回去,闭着眼睛很平静地问:“我是瘫了吗?”
沈妤坐在床边欣赏她的漂亮指甲,凑近了看、拿远了看,随口道:“没有吧,手臂折了,手指断了三根,脚筋也断了一半,肚子破了两个窟窿,身上也被刺穿好几处,肉被剜下来好几块。不过没事,还好没死,好好养个一年半载,会好的。”
林枝扶还是闭着眼睛,语气没什么起伏:“那我为什么动不了?”
沈妤愣了愣,皱眉,自下而上扫了她一遍,迷惑不已:“动不了?是何缘故?”她说着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周然!周然!去把大夫找来,动作快点!”
周然没一会儿就带着个白发老翁进来了,拿着药箱,沈妤说:“劳烦大夫您给看看吧,她说动不了。”
那白发老翁拎了拎她的手脚,细细查看一番,道:“没什么大问题。动不了可能是因为躺太久血液不流通,身子麻了,好生静养着,慢慢就可下床走动了。”
送走了大夫,周然回到床边,抱着胳膊看着林枝扶道:“怎么可能出问题,都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用的最好最贵的药,稍微便宜点她都要说。”说着抬起下巴往沈妤的方向轻轻一点。
沈妤:“那便宜的东西能用吗用了效果能好吗?你说好端端的孩子出去一趟成这样了,不得紧着好东西来用啊?”
“好好好,不都听你的了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昂。”
林枝扶烦躁地偏过头去不想听她们扯皮,刚闭上眼睛,就听沈妤问了:“小扶扶啊,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弄成这样,要不是我收到消息去得快,你可小命都难保了。”她勾起林枝扶的小拇指,“来,跟姐姐说说,怎么回事?”
林枝扶僵着脖子,扁了嘴巴,慢慢眼眶也红了,鼻子酸酸的,水汽萦绕在眼周,委屈极了。
沈妤一愣:完了只是要哭?林枝扶从来没再她面前哭过,看来这回是真的吃了大苦头。
半晌,林枝扶终究是没哭,哽咽着问:“你从哪儿收到的消息?”
“是一只鸽子还是鸟送来的信笺,上面写了一个位置,落款是一个扶字,我还以为你传来的消息。”沈妤看向周然,似乎在寻求确认。
周然道:“是一种异色鸽。”
沈妤评价道:“有点可爱啊,很机灵,我也想弄一只回来养。”
周然轻哼一声:“你什么都想养。”
林枝扶又问:“那当时阿妤姐姐去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吗?”
“就你一个人啊,躺在一堆草从里,被血浸满了,都快断气了!”
江折月不在,那她去了哪里?死了?还是逃了?亦或是被老苍山的人抓回去了?林枝扶转了转眼球,一时之间也整不明白这些个事。
沈妤和周然还在一旁逗嘴,说要去弄一只比那异色鸽还稀罕的鸟来养,随即让林枝扶好好休息,两人并肩出了门。
沈妤:“我觉得全白的更好看……”
周然:“都行都行,都听你的……”
说话声慢慢飘远了,林枝扶在昏沉中又睡了过去。
……
一晃过去半年,林枝扶杀人出逃又投靠碧莹楼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老苍山和桃花庵那边贴了不下百张通缉令悬赏林枝扶的人头,弄得满大街都是林枝扶的画像。
碧莹楼里每天都有小鬼回来报,今天的林枝扶又值几两银子几两黄金啦,升了还是降啦,又有多少豪杰揭了榜单啦,多么信誓旦旦地说要靠林枝扶发家致富啦各种各样……
沈妤乐得眉开眼笑,觉得那些人行事作风还真是招笑,她推了推周然:“哎,你当时叛逃出山的时候值多少银两?又有多少人为你大打出手?”
周然挑眉:“我没有,一个都没有。当时在碧莹楼贴上我的大名,还放了话出去,说想要我命的就来,随时恭候。结果好几年过去,一个人都没来,白瞎了我这些鬼兵鬼将。”她右手拿着签子,口里咬下一块烤肉来,含糊道:“那帮龟孙子之所以那么大张旗鼓地要捉拿林枝扶,就是因为觉得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好拿捏。”
“外面不是有人在传林枝扶投靠你了么?”沈妤看向林枝扶,对方低垂眉眼,拿着烤串嚼嚼嚼。
“他们随便传的,这次倒误打误撞给传到真的了。之前还说我什么在楼里养了一大群年轻力壮的小鬼取乐……”
沈妤眼神变了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林枝扶嚼嚼嚼。
周然脸上堆着笑:“那些人都是乱讲,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你一个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其他全是老弱病残……是不是?”她推了推林枝扶。
林枝扶嚼嚼嚼,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沈妤跟周然对视一眼,都觉得林枝扶不太对劲,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积极喝药养身子,但她的眼神总是沉沉的,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林枝扶吃完以后就自己回房间,她的腿还没好全,一直都是坐着轮椅。她让周然放了些小鬼出去帮她打听江折月的消息,有只小鬼从老苍山回来说,林枝扶回到碧莹楼的当天,有只很漂亮的花妖从各位弟子长老手里逃脱了。
那必然是江折月无疑了,她逃了,这是好事。林枝扶想,其实她应该安心的,江折月没死,可又总是忍不住想,那怎么总不来见她呢,不是说喜欢她吗?是骗人的?还是因为当时说她不会爱人、让她走生气了吗?
后来又有小鬼传回来了豆腐林一家的消息,说是一家人都病死了。林枝扶失手打碎了茶壶,急切地问道是怎么回事,着急得说话声都破了调。
那小鬼说可能是什么急性传染病,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
“他们的病症很奇特,死状也惨烈,只是不知为何,那村子没有大夫,隔壁村子的大夫又不敢过来,短短两日,人一个不剩……”
那个村子没大夫,是因为被我杀了……小鬼的说话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林枝扶耳边嗡嗡嗡直响,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她靠在桌旁,有些无力,不料下一瞬竟支撑不住跪倒在了那碎茶壶的瓷片上,膝盖顿时划出了很深的大口子,血流如注,就连白花花的骨头都裸露出来。
沈妤和周然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起来,却见林枝扶已经泪流满面,整个人都瘫软在周然怀里,使不上力气,像是突发恶疾。沈妤急忙喊着叫大夫,周然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大步走到床上放下,给她盖上被子。
沈妤带着大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轻轻地掀起被子,让林枝扶半个身子都露出来。
林枝扶膝盖顶着下巴,整个人自发地蜷成一小团,双手捂着面颊,身体止不住地颤栗,手脚都在发抖。膝盖上的伤还在汩汩流血,她的手上、面上、身上全都不均衡地沾到了鲜血,看起来很惨烈。
沈妤试着把她的身体打开,想让大夫给她上药,可是林枝扶抖得厉害,偶然瞥见被子上一大片湿濡的痕迹,才明了。
她在哭,可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沈妤不禁担忧,别不是嗓子和声带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是林枝扶自己哭累了,睡了过去,沈妤和周然才得以将她的身子舒展开来,该换衣服换衣服,该上药上药。
林枝扶醒来以后又哭,一直哭一直说着要去林家村看看,可路途疏远,她的身子和精气神又这样,沈妤怎么放心得下,便强硬地没有让她去。如此闹了几日,林枝扶很快也不吵着闹着要出去了,就安安静静在碧莹楼养伤,每天都按时换药、吃饭、睡觉、遛弯。
某个静默的夜晚,林枝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便独自一人出了碧莹楼,六神无主地穿过人潮汹涌、热闹无比的夜市,孤零零地坐在江边喝酒。
江面上波光粼粼,澄黄明澈的圆月映衬在水面上,随着忽急忽缓的水波纹一下一下晃动,时宽时窄,时细时长,柔美动人,可望而不可即。
林枝扶坐在轮椅上拿着葫芦一个劲儿灌酒,她从前从不喝酒,偶然一次喝得晕乎乎的,一觉睡了两天,才发觉原来酒是个这样好的东西。
又猛地灌了一大口,却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回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再转头时,却见身前有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女孩,蹲着,微微昂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林枝扶心脏快了一拍,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散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眼神很清澈,比月光还亮几分,带着浓厚的怜惜意味。
林枝扶一愣,觉得这眼神格外烫人,很熟悉,她下意识偏头躲过,小女孩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空灵,有种不真实的朦胧感:“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腿怎么了?你还好吗?”
林枝扶干裂的唇动了动,没说话,因为她看到这小女孩的膝盖以下全是空的。小女孩把头轻轻俯到林枝扶的大腿上,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像是忧愁像是珍视,“我感觉到你很难过,所以就来找你了。”
腿上没什么重量,触感却很真实,林枝扶感觉到有根很软的手指正轻轻柔柔地挠自己的左手手心,低下头,见那小女孩嘟着嘴枕着自己的手和她的腿,问道:“姐姐为何愁苦?”
林枝扶静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哽咽道:“我不好,我害死了我的家人,也害死了别人的家人。”挠掌心的手指停了停,不过片刻又动起来。
林枝扶空空地盯着映在江面上的月亮的虚影,缓慢地开口:“从前我觉得,无论做了什么事,走了怎么样的路都不要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也是如此。就算流血了、残了、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了,只要没死,只要问心无愧,也能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下去。一直回头、不断懊悔,无论是对曾经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都是一种折磨。可是……”
她说着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哀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总在想,要是我当初直接承认我杀了人就好了;要是我当时不那么执拗,非要去查什么真相,老老实实跟我师兄回去就好了;要是当时,我没有去找那对母女,又或者我下手轻一点,没有杀死她们……会不会,会不会我的养父母就不会死,会不会林家村的人就能得到救治,能好好活下来……会不会我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弄得满身是伤,还要被骂被喊打喊杀的,说不定现在我走出去都有人往我脸上吐口水。”
我再无法安然地从容地坚定地走我的人生,因为我杀了人,我问心有愧。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可林枝扶觉得更痛的是心脏,她低头掩面,眼泪从手指间隙流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小女孩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托着林枝扶的后脑勺让她抵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轻轻地在她后背拍打。
“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也算是个善良的人吧,看到老奶奶摔了回去扶,遇到小孩被揍也会出手帮忙,路上捡到钱……”林枝扶顿了顿,又说:“好吧,路上捡到钱一般会自己揣兜里,可能是因为这吧,所以运气就不太好……可是我不想害死人的呀,我从来没想过害人……”
“姐姐,我相信你,你绝不是要存心害人的。”小女孩用脸颊紧紧贴着林枝扶的头顶,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那母女的状态不太对劲,你不是说她们失了智吗?背后必定有隐情,我去帮你把真相查清楚好不好?”
林枝扶安静下来,似乎真的在思忖,良久,才一抽一抽道:“算了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算查清楚也改变不了事实,好好把日子过好才最是要紧。”
害怕,怯懦,想翻篇,想过好之后的人生,所以想逃避。
之前坚持要查辛生的死因是因为确实不是她干的,平白无故替人背黑锅,被人打骂她是不愿意的,而蓝眼睛母女,是她亲手杀的,她知道得清清楚楚,纵使背后有隐情,她也很难被原谅,自己也很难原谅自己,没必要再去查了。
一想到自己杀了人,林枝扶又痛心起来,那种罪恶感像怎么也躲不开的厚重的雾一样笼罩着自己,她倚靠这小女孩,喉咙里止不住地闷哼,发出一种无论怎么也压不住的痛苦悲鸣,林枝扶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血和唾液糊了一嘴,她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不断地流,落到衣服上、地上打出一小点一小点深深的痕迹。
小女孩听到林枝扶的闷哼,抬起手来动作轻柔地为她擦眼泪,往下摸她的脸颊时摸到了林枝扶正在咬自己的食指,她紧紧皱着眉,把林枝扶的手指抽出来,把自己的手腕递上去给她替代。
林枝扶顿了顿,随即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上去。这一口下去,空洞的心好像霎时被填满了,眼泪留得更凶。
“呜……”林枝扶嘴酸得不行,低低地呜咽一声,慢慢松了嘴,咬得太狠,那腕子上留下了印子,微微渗出点血丝来。林枝扶看着歉疚不已,当真是脑子昏头了,竟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下了口。她想了想,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就用那湿软的舌在那痕迹上轻轻舔了一道,想着能不能缓解一些她的疼痛。
那小女孩浑身一抖,绷住身子紧着呼吸,眨眼间变得半透明起来。她问:“姐姐是在为死去的养父母难过?还是因为杀了人愧疚?亦或是被人骂觉得不好受?”
林枝扶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都有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具体难过什么。”
“哪个是让你最难过的?”她固执地想知道答案。
林枝扶舔了舔嘴唇,道:“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被人骂是最无关紧要的。”
“好,姐姐,我知道了。”
那小女孩在发抖,身形在飘。林枝扶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变得透明,一闪一现、一闪一现,接着完全消失不见。林枝扶垂下头,只见那小女孩站立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片花瓣,上面有些深深浅浅的斑驳印记。她下意识俯身下去捡,只是中指轻轻一碰,风起,那片花瓣随风飘在水面上,荡荡悠悠的。
林枝扶恍惚间听到那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姐姐,你等我,我会再来找你的,很多很多次,我会一直来找姐姐很多很多次,无数次。”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江折月遗憾又懊恼:“怎么那么没用,才坚持那么短的时间?看来还是要多练练凝神定气。”
后来林枝扶回去睡了一觉,便一直坚信那天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花瓣变人?人变花瓣?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