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光阴,足以让山河变色,也足以让稚童长成少年。
清阳宗位于苍翠群山之中,云雾缭绕,仙鹤清唳,一派仙家气象。
十七岁的陶北栀立在清阳宗弟子居所的窗前,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他身量长开了许多,继承了淮安师尊的清雅轮廓,眉眼愈发精致,只是那份少年人应有的鲜活,似乎比同龄人淡些。
他穿着一身清阳宗弟子标配的青色道袍,宽袍大袖,更衬得他身形颀长,气质清冷。
八年前,师尊带着他逃离那场浩劫,辗转流离。
曾经的缙云岭之主,医道圣手淮安,却再也无心开宗立派,传授道法。
他不忍断送陶北栀的前程,最终点头同意,让陶北栀拜入了清阳宗门下,成为一名外门弟子。
而淮安自己,则选择了清阳宗山脚下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落,盖了间茅屋,隐姓埋名,如同一个普通凡人般居住下来,平日里只帮村民看看小病小痛,换取些微薄的生活所需。
陶北栀每隔旬日,便会下山探望师尊,帮着采些药草。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
直到今天?
他刚结束上午的功课,像往常一样下山。
山脚下这个名为“杏林”的小村落,仿佛被时光遗忘,保持着朴拙的宁静。
“北栀,又去采药啊?”路过的村妇笑着打招呼。
“嗯,张婶早。”陶北栀微笑着点头回应,声音清朗温和。
然而老天就是如此喜欢戏弄清净之人,安宁之地,让他们不得安生。
村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杂乱,夹杂着村民惊恐的哭喊和嚣张的呵斥。
陶北栀心头一紧,快步向村口走去。
只见一队穿着怪异、煞气腾腾的人马堵在了村口。
他们并非军士,打扮更似江湖帮派,但气息阴冷驳杂,显然走的不是正道。
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淡黄配粉的锦缎衣袍,颜色很明艳,而他自身却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邪气。
少年马尾高束,发尾随着他张扬巡视的姿态一摇一晃,他生得是极俊美的,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唇色殷红。
但左边俊眉上,一道寸长的疤痕清晰可见,硬生生截断了眉尾,成了个“断眉”,给这张漂亮的脸平添了几分戾气与不伦不类。
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姿态闲适,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漫不经心地扫过瑟瑟发抖的村民,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淮大少,这穷乡僻壤的,还等什么啊?直接搜刮一遍,有用的带走,没用的……”他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的手下谄笑着,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被称作“淮大少”的断眉少年嗤笑一声,没理会手下,目光却恰好与刚赶到村口的陶北栀撞个正着。
陶北栀心头猛地一跳。
“淮大少”这三个字,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封闭已久的心房。
一个模糊而鲜活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总是穿着惹眼红衣、笑容狡黠的人……
可眼前这人,气质阴郁张扬,眉眼间尽是桀骜与戾气,与记忆中那个虽然顽劣却眼神明亮的师兄,判若云泥。
陶北栀一时间怔在原地,眼神复杂地落在那个“淮大少”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他的目光显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淮之策马缓缓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陶北栀,目光在他清俊的脸上逡巡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嘶,你是谁啊?”他语调轻佻,“长得还颇有几分姿色呢。”
他用的词是“姿色”,带着明显的轻薄意味。
陶北栀被他这话语刺得眉头微蹙,却仍没有移开视线,依旧试图从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找出确凿的证据。
“看傻了啊?” 淮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笑容更盛,带着几分恶劣的戏谑,“没见过帅的?你怕不是有什么……嘶……那叫什么?哎,龙阳之好吧?”
他这话引得身后那群手下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满是猥琐与恶意。
陶北栀的脸瞬间涨红了,这次不是害羞,而是被这污言秽语气的。
他攥紧了手中的药篮,指节微微发白,师尊今日恰好去邻村为一位重症老者诊治,不在村中,他必须独自面对这群不速之客。
“诸位是何人?来杏林村有何贵干?”陶北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挡在了村民之前,“此地贫瘠,皆是安分守己的农户,还请高抬贵手。”
淮之挑了挑眉,似乎觉得他这副强装镇定又忍不住维护村民的样子很有趣。
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流畅与倨傲,一步步走到陶北栀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比陶北栀高一些,此刻微微低头,目光如同实质,扫过陶北栀泛红的耳根和紧绷的唇角。
“贵干?”他轻笑一声,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又危险的意味,“本少爷看这村子风水不错,打算在此处建个分坛。至于你们……”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陶北栀的脸颊,被陶北栀猛地偏头躲开。
他也不恼,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说:“要么归顺,要么就只能死翘翘咯。”
他身后的手下们立刻亮出了兵刃,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陶北栀的心沉了下去。
“此地并无你们要的东西。”陶北栀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请你们离开。”
淮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笑罢,眼神骤然变冷:“你又不知我想要什么,怎知这村子里就没有?”
陶北栀没回话,眼神却终究是泄露了太多。
这种眼神,淮之并不陌生。
他凭借这副皮相和狠辣手段在“玄窟谷”站稳脚跟后,见过太多类似的目光——有惊艳,有畏惧,有痴迷,当然,也有这种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复杂眼神。
他早已习惯,甚至乐于利用。
皮囊不过是工具,能达成目的,便是好工具。
他自己也一样,对于美丽或有趣的人或物,总会多几分“兴趣”。
眼前这个布衣少年,确实生得极好,不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如山间清泉,林下月光般的干净温润,在这穷乡僻壤显得格格不入,也格外引人摧毁或占有的**。
“啧。”淮之轻笑一声,打断了陶北栀的怔忡,那断眉随着他挑眉的动作显得更加邪气,“怎么?光看着就能把人看化了?还是说……你真看上本少爷了?”
他话语里的轻佻毫不掩饰,身后的手下们又是一阵哄笑。
陶北栀猛地回神,脸颊因羞愤而更红,却强自镇定,将那翻涌的心绪死死压回心底。
他垂下眼帘,避开对方那过于具有穿透力的目光,重复道:“请你们离开。”
“离开可以。”淮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猫在逗弄爪下的老鼠,“我看你应该也有两下子吧,陪本少爷过几招。赢了,我带人就走;输了……”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在陶北栀身上流转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再说。”
陶北栀心知肚明,这是刁难。
此人气息阴冷深沉,远非自己可比,但眼下师尊不在,村民惶恐,他别无选择。
“好。”他放下药篮,缓缓摆开一个起手式。
那是淮安师尊教他的基础防御招式,沉稳平和,重在自保。
淮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化为更浓的兴味。
“倒是有几分样子。”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快得只留下一道淡黄配粉的残影。
陶北栀只觉一股阴寒的劲风扑面而来,他急忙凝神应对,双臂交错格挡。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手臂上,震得他气血翻腾,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对方甚至未用兵刃,只是随手一掌。
淮之并未追击,站在原地,歪头看着他,嘴角噙着笑:“就这点本事?可护不住你这村子。”
陶北栀抿紧唇,不答话,再次凝神戒备。
他注意到,淮之的身法招式间,依稀透着一丝极其熟悉的影子。
但这丝韵味被一种更加张扬、更加不羁、甚至带着几分暴戾的风格所覆盖,放弃了原有的沉稳根基,却又因强大的力量支撑而不显虚浮。
像是一株被强行扭曲了生长方向的藤蔓,依旧攀附高枝,却开出了毒艳的花。
淮之再次攻来。
这一次,他的招式更加凌厉,指风如刀,带着破空之声,专攻陶北栀周身要害,却又每每在即将触及之时巧妙收力,如同戏耍。
陶北栀全力抵挡,身形腾挪,衣袂翻飞,在对方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虽勉力支撑,却已左支右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两人身影交错间,淮之显然游刃有余。
他看准陶北栀一个格挡后的微小空隙,手腕一翻,并未蕴含多少力道,指尖却如同情人般轻佻地拂过陶北栀的下颌。
触感微凉,带着薄茧。
陶北栀浑身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动作瞬间停滞。
淮之趁机贴近,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呼吸可闻。
他低头,看着陶北栀瞬间瞪大的、写满惊愕与羞愤的眸子,以及那迅速染上绯色的脸颊和耳垂,笑得恶劣又满足。
“哎呀,这样可不行呢。”他凑到陶北栀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温热的气息故意吹拂在那敏感的耳廓上。
“不过这招甚是好使呢,不如你亲我一口,说不定我也能愣住让你打呢。”说着还轻点了点自己的脸。
“放肆!”陶北栀又惊又怒,灵力猛地爆发,试图将他震开。
淮之却像是早有预料,揽在他腰侧的手微微用力,一股阴柔的力道透入,瞬间化解了他的灵力,反而将他箍得更紧。
“呵,不亲就不亲嘛。”淮之挑眉,断眉显得更加张扬,他目光落在陶北栀因愤怒而愈发明亮的眼睛和急促起伏的胸口,眼神暗了暗,“等这村子成了玄窟谷的,你自然也就归我了。”
周围的玄窟谷门人爆发出更加放肆的哄笑和口哨声,而村民们则面露惊恐,敢怒不敢言。
陶北栀被困在他怀里,挣脱不得,听着那些污言秽语,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既陌生又隐隐有一丝熟悉感的危险气息,心头一片冰凉。
而淮之看着怀中人那副屈辱又倔强的神情,心底某个被坚冰覆盖的角落,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但随即,便被更深的阴鸷与玩味所取代。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比掠夺这个村子更有趣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