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雍城内外仿佛成了修罗场。
淮安和陶弥带着两个孩子,白日里在残垣断壁间搜寻幸存者,以灵力勉强续命,用草药简单处理伤口;夜晚则默默收敛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骸。
城外乱葬岗的范围一日日扩大,新翻的泥土总是很快被染成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腐臭,连风都吹不散。
陶北栀始终沉默地跟着淮安,小小的身影在尸山血海中穿梭,脸色苍白如纸,却从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学着师尊的样子,低声为那些死状凄惨的亡魂念诵往生咒语,尽管声音还带着稚嫩的颤抖。
淮南桔则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的跳脱张扬被一种压抑的狠劲取代。他咬着牙,用力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拖到指定地点,手上、衣襟上沾满了血污和泥泞,却仿佛感觉不到。
陶弥依旧淡漠,大部分时间只是在远处戒备,他布下的驱邪阵法护住了这片临时营地,让怨灵不敢靠近。
这一日,他们正在城外收敛最后一批尸体。
夕阳如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不祥的赤色。
突然,陶弥猛地抬头,眸中锐光乍现:“来了。”
淮安也感应到了,脸色一变,立刻将陶北栀和淮南桔护在身后。
远处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雷鸣般逼近,来的不仅仅是军队,还有数十道御器飞行的身影,这些人服饰各异,显然来自不同的江湖门派,其中几人气息彪悍,目露凶光,绝非善类。
“竟还有修士?”
“是‘赤霄门’和‘七杀谷’的人。”陶弥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家阿淮一样人美心善的,他们专干趁火打劫的勾当,想必是看上了这满城的‘无主之财’和可能存在的灵脉。”
为首的是一名赤霄门长老,他目光扫过满地尸骸,最后落在淮安和陶弥身上,狞笑道:“哪来的野修,也敢在此碍事?识相的滚开,这里的残魂怨灵,还有地底那点微末灵脉,我赤霄门要了!”
淮安上前一步,将孩子们牢牢挡在身后,温润的脸上首次现出厉色:“此间百姓已受尽苦难,死者需要安息,生者需要庇护。诸位同为修道之人,何苦赶尽杀绝?”
“安息?庇护?”七杀谷的一个头目嗤笑,“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他们命该如此!你们两个,带着小崽子立刻消失,否则,别怪道爷们手下无情!”
话音未落,对方已然动手,术法光芒夹杂着刀剑的寒芒,如暴雨般倾泻而来。
陶弥眼神一寒,红衣无风自动,强大的威压瞬间爆发,挥手间一道赤色光幕挡在身前,将第一波攻击尽数拦下,他冷冷道:“阿淮,带他们走!”
“不行!”淮安急道,指诀变幻,青色的灵力化作藤蔓缠绕向敌人,试图阻滞他们的脚步。
“带他们走!”陶弥回头,厉声喝道,那眼神是淮安从未见过的严肃与急迫,“快!”
淮安看着瞬间与数名高手战在一处的陶弥,又看了看身后两个面色惊惶的孩子,一咬牙,拉起陶北栀和淮南桔:“我们走!”
混乱!极致的混乱!
术法爆炸声,兵器的撞击声,士兵的喊杀声,交织成一片。
淮安一手紧握着陶北栀,一手想去拉淮南桔,周身灵力鼓荡,勉强在乱军中开辟一条道路。
“南桔,跟上!”淮安回头喊道。
然而,淮南桔却猛地挣脱了他的手。
“不!我不走!师尊还在后面!”少年眼中是倔强和不肯抛弃的决绝,他亲眼看见陶弥师尊被三四名修士围攻,那抹红衣在漫天法术中显得如此刺目。
“南桔!回来!”淮安大惊,想要去抓他,侧翼却突然杀出一队骑兵,锋利的马刀直劈而下,淮安不得不回身抵挡,灵力迸发,将骑兵震开,再回头时,人群中早已不见了淮南桔的身影。
“南桔——!”淮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师尊!”陶北栀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泪水与恐惧。
淮安看着混乱的战场,又看看身边瑟瑟发抖的陶北栀,心如刀绞。
他不能丢下北栀,也不能不管南桔,更无法放任陶弥独自对敌……
就在这瞬息之间,战局突变!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从陶弥战斗的方向传来,伴随着刺目的血光,淮安瞳孔猛缩,他感觉到陶弥那强大而熟悉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骤然黯淡下去。
“陶弥——!”淮安失声惊呼,再也顾不得其他,拉着陶北栀就要往回冲。
然而,一道更强的气息锁定了他们。
是那个赤霄门的长老,他显然解决了其他麻烦,将目标转向了看起来更“好对付”的淮安。
“自身难保,还想救人?”长老狞笑着,一道赤红色的火龙咆哮着冲向淮安和陶北栀。
淮安将陶北栀死死护在身后,用灵力构筑屏障。
轰——!
屏障破碎,淮安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
他强撑着,看了一眼陶弥气息消失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痛苦与决绝,他猛地将一张闪烁着银光的符箓拍在陶北栀身上。
“北栀,走!回缙云岭!”淮安用尽最后力气,将陶北栀推向远离战场的方向。
那符箓爆发出强烈的空间波动,瞬间裹挟着哭喊的陶北栀消失不见。
下一刻,赤霄长老的攻击再次降临……
…… ……
淮南桔像一只绝望的小兽,在混乱的人潮和刀光剑影中拼命穿梭,朝着那抹熟悉的红色靠近。
他躲过劈砍的马刀,绕过爆炸的法术,终于,他看到了。
在一片被鲜血浸透的空地上,陶弥师尊半跪在地,那身永远张扬夺目的红衣破碎不堪,被更多的鲜血染成深暗。
他的一柄本命长剑断在身侧,另一只手却仍死死撑着地面,不肯倒下。
他的对面,站着那名赤霄长老和另外两名修士,人人带伤,眼神惊惧又贪婪。
“啧,没想到还是个硬茬子,可惜了……”赤霄长老举起了手中的烈焰刀。
“师尊!”淮南桔嘶吼着冲过去。
陶弥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艰难地转过头。
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嘴角不断溢出血沫,但那双凤眸在看到淮南桔的瞬间,却猛地亮起最后的光彩,那光彩里是焦急,是愤怒,还有一丝……淮南桔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滚……回去!”陶弥用口型无声地呵斥。
但已经晚了。
烈焰刀落下,带着焚尽一切的气势。
淮南桔眼睁睁地看着,那抹他从小看到大的红色,那道总是带着戏谑笑容保护着他们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中殒命。
最后的最后,他似乎听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声音,带着哪怕濒死也要维持的傲慢与不羁:
“小混蛋……回……缙云岭……”
火光吞噬了一切。
淮南桔僵在原地,世界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和师尊临死前那双深深看着他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渐歇,敌人似乎退去了,或者是去寻找新的目标。
幸存的士兵开始清理战场,补刀未死的伤者。
淮南桔缩在师尊怀里,似乎真的躲过了搜查。
众敌退去,周遭只有乌鸦的啼叫,和风吹过血洼的呜咽,天色已经大暗。
“师尊……你好冷……我怕黑……”
…………
翌日,淮南桔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踉跄行走,寻找着,呼喊着:“淮安师尊……北栀……你们在哪……”
没有人回应。
他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最终,只剩下陶弥师尊临死前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回缙云岭……活着……”
对,回缙云岭!
淮安师尊和北栀一定回去了!他们一定在缙云岭等着他!
少年擦干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水与血污,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来时的路,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野山林中穿行,渴了喝溪水,饿了啃野果,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到缙云岭,回到那个有桃花,有师尊,有北栀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身体,回到那片熟悉的群山脚下时,他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抬头望去——
曾经云雾缭绕、桃花盛开的缙云岭,此刻焦黑一片,山头上仍有未散尽的青烟,曾经精致的院落化为废墟,那株他最熟悉的、总是在春天开满粉色云霞的老桃树,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干,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山头……被烧了。
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
淮南桔站在山脚下,望着那片死寂的焦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找到淮安师尊,没有找到陶北栀。
缙云岭,没有了。
他转身,像个幽魂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新的杀戮、更加死气沉沉的雍城。
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
曾经或许熙攘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只有散落的杂物和凝固的血迹,诉说着不久前的惨剧。
寒风卷着灰烬和血腥气吹过,冷得刺骨。
淮南桔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处坍塌的屋檐下,望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死城。
缙云岭的桃花,今年,不会再开了。
红尘滚滚,他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