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岭的夜色,总是比别处更清透些。
月华如练,洒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将两侧的桃树染成银白色,晚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
淮南桔趴在窗台上,望着院中那株老桃树发呆,他的面前摊着十张宣纸,墨迹未干,隐约可见《清静》的字样。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他小声嘀咕着,“这经文明明自己都说‘无情’了,师尊们怎么还这般有情?”
想起白日里师尊搂着淮安师尊的腰,低声说笑的模样,淮南桔只觉得脸上发热。
他年纪尚小,对情爱之事懵懂,却本能地觉得那画面既亲密又美好。
像是一幅两人共同描摹的墨画,无需更多色彩,却每一笔都透着说不清的韵味。
“南桔师兄,你抄完了吗?”
软糯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淮南桔探头一看,陶北栀正站在月光下,手里端着一个瓷碗,仰头看着他。
“还差两遍。”淮南桔没好气地说,目光却落在那个瓷碗上,“你拿的什么?”
陶北栀踮起脚,将瓷碗举高:“师尊让我送来的桂花羹,说是给你润润嗓子。”
淮南桔眼睛一亮,伸手接过,碗壁温热,恰到好处。
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的桂花香顿时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米粒软糯,入口即化。
“好喝,淮安师尊总是这么体贴。”
陶北栀站在窗外,月光将他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穿着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衫,显然是准备就寝前被淮安派来的。
“哦对了,陶弥师尊说,让你抄完经就早点歇息,明日还要早起练剑。”陶北栀一字不差地传达着陶弥的话。
“我师尊也在那?”
陶北栀点点头,那认真的模样让淮南桔忍不住想逗他。
“你进来陪我抄呗?”淮南桔眨眨眼,“我一个人抄得无聊。”
陶北栀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陶弥师尊说了,不许我再帮你抄经,上次被你连累,我也抄了五遍经呢。”
想起这事,淮南桔忍不住笑出声。
那日是淮南桔偷偷带他去后山摸鱼,结果两人都**地回来,被陶弥抓个正着。
陶北栀一向乖巧,从没受过罚,那次却因为包庇淮南桔,破天荒地挨了罚。
“你那五遍经,最后不还是我帮你抄了三遍?”淮南桔挑眉。
“所以这次不能再犯错了。”陶北栀一本正经,“师尊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淮南桔看着他这副小大人模样,心里痒痒的,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怎么就这么听淮安师尊的话呢?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陶北栀被他捏得嘟起了嘴,却不反抗,只是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南桔师兄,你再不抄完,明日陶弥师尊又要说你了。”
提起师尊,淮南桔这才收回手,悻悻地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笔。
陶北栀却没有离开,而是悄悄绕到门口,轻轻推开门,在淮南桔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托着腮看他抄经。
“你干嘛?”淮南桔抬头看他。
“我陪你。”陶北栀轻声说,“我不帮你抄,但可以陪着你。”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投在墙上。
一个奋笔疾书,一个安静陪伴,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淮南桔抄着抄着,忽然问:“北栀,你说师尊们为什么关系这么要好?”
陶北栀歪着头想了想:“淮安师尊说,道侣就是要相互扶持,共证大道。”
“可是我看别的道侣,也不像他们这样……”淮南桔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样黏糊。”
陶北栀眨眨眼:“黏糊?”
“就是整日挨在一起,说悄悄话,还……”淮南桔想起白日里陶弥贴在淮安耳边低语的模样,脸又热了,“反正就是很亲密。”
陶北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淮安师尊说,这是因为他们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淮南桔喃喃重复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陶北栀脸上。
月光下的陶北栀,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色很淡,像是今日的清晨挂着晨露的浅色桃花瓣。
“北栀。”他轻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不是也算心意相通?”
陶北栀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月光:“嗯……算吧……”
淮南桔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
陶弥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随即门被推开,一袭红衣的师尊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屋内的两个小徒弟。
“师尊!”两个孩子慌忙起身行礼。
陶弥的目光扫过桌上抄好的经文,又落在那个空了的瓷碗上,眉梢微挑:“北栀,你师尊让你送个羹,怎么送了这么久?”
陶北栀小脸一白,低下头:“弟子知错。”
淮南桔急忙挡在他身前:“师尊,是弟子让北栀陪我的,不关他的事。”
陶弥轻笑一声,缓步走进来,先看了看淮南桔抄的经文,点点头:“字有进步。”然后又看向陶北栀,“你师尊已经歇下了,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省得回去吵醒他。”
两个孩子都愣了一下。
陶弥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补充一句:“明日早课照常,若是起晚了,两人一并受罚。”
门被轻轻带上,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淮南桔和陶北栀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同寝而眠,这对他们来说还是头一遭。
“那个……”淮南桔先开口,挠了挠头,“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陶北栀小声说:“我都行。”
最终,淮南桔让陶北栀睡了里侧,自己吹熄了灯,在外侧躺下。
月光透过窗纸,柔和地照亮了床榻。
两个孩子并排躺着,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北栀。”黑暗中,淮南桔轻声问,“你睡了吗?”
“还没有。”陶北栀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夜的宁静。
“我听说山下的小孩,经常一起睡,还会说悄悄话。”淮南桔翻了个身,面向陶北栀,“我们也说说话吧?”
陶北枝也转过身来,在月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说什么?”
“说说……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淮南桔问。
陶北栀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成为像我师尊那样的人,温和从容,济世救人。”
淮南桔噗嗤一声笑了:“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志向吗?什么都学淮安师尊。”
“因为我师尊很好。”陶北栀语气坚定,“那南桔师兄呢?你想成为陶弥师尊那样的人吗?”
淮南桔想了想,摇摇头:“我学不来。”
陶北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夜更深了,虫鸣渐歇,只有微风拂过桃枝的细微声响。
“北栀。”淮南桔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睡意,“你睡了吗?”
没有回应。
他偏过头,发现陶北枝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月光洒在他脸上,将他的睡颜镀上一层银边。
他悄悄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陶北栀放在身侧的手。
“那我也睡了。”
窗外,一袭红衣的身影悄然离去,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次日清晨,淮安推开房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两个孩子在床上相拥而眠,淮南桔的手臂搭在陶北栀身上,陶北栀缩成一小团,两人都睡得香甜。
他轻轻关上门,转身对站在院中的陶弥笑道:“看来他们相处得很好。”
陶弥伸手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再好,还能像咱俩一样好了?”
淮安耳根微红,却没有推开他,只是轻声说:“该叫他们起床了,早课要迟了。”
“让他们多睡会儿吧。”陶弥看着紧闭的房门,目光柔和,“今日破例一次。”
淮安惊讶地看向他,随即笑了:“你呀,明明心疼他们,偏要摆出严师的样子。”
陶弥不答,只是低头,将一个轻吻印在淮安额间。
晨光熹微中,缙云岭的桃花开了八分,粉云缭绕,暗香浮动。
缙云岭上,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