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岭的春日总是来得早些。
半山腰的桃花已开了七分,粉云般缭绕在青瓦白墙的院落周围,晨光初透,将花瓣上的露珠照得晶莹剔透,宛如仙人撒下的碎玉。
陶北栀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
他年纪虽小,握笔的姿势却已十分端正,腕部悬空,笔杆垂直,每一个转折都尽力模仿着师尊淮安的字迹——清隽飘逸,如行云流水。
“北栀,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墙头忽然探出个脑袋,孩童扎着两个小丸子头,一双狡黠的眼睛在桃花掩映中闪闪发亮。
淮南桔像只灵巧的猴子,三下两下便翻上墙头,手里举着个草编的蚱蜢,咧着嘴笑得灿烂。
陶北栀笔尖一顿,纸上立刻多了一团墨渍,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笔,抬头看向墙头那个永远不安分的身影。
“南桔师兄,师尊说过,不许你翻墙。”陶北栀声音软糯,却偏要学着大人般严肃的语气,“要是被陶弥师尊看见了,你又该挨罚了。”
淮南桔浑不在意地晃着腿,粉色的花瓣簌簌落在他肩头:“怕什么,我师尊一早就去找你师尊了,说是要去后山采什么药草,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他边说边打量着陶北栀。
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师弟,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却总是一板一眼地学着淮安师尊的做派,连穿衣打扮都要与淮安如出一辙。
今日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领口袖边绣着浅蓝色的云纹,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整齐束起,配上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活脱脱一个小淮安。
淮南桔不知怎的,就是有些看不惯他这副过分端正的模样。
“下来吧,陶弥师尊不是说今日要检查你的背诵。”陶北栀重新铺开一张纸,蘸了墨,继续临摹。
“整天不是写字就是背书,多没意思。”淮南桔眼珠一转,忽然从墙头站起身,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片春色。
“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桃花开得正好,不如我带你去山顶看看?那里的景致才叫绝呢!”
陶北栀头也不抬:“不去,我功课还没做完。”
“你就知道听淮安师尊的话,怎么不听我的话啊?”淮南桔撇撇嘴,忽然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陶北栀面前,伸手就去拉他的手腕,“走嘛,就一会儿,保证在师尊们回来前赶回来!”
“放手。”陶北栀挣扎着,小脸涨得通红,“我不去。”
两个半大孩子就这样在院子里拉扯起来。
淮南桔仗着年纪大、力气足,硬是要把陶北栀往门外拖;陶北栀则死死抓着石桌边缘,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你就不能偶尔放肆一回吗?”淮南桔有些恼,用力一拽——
“砰”的一声,尘土四溅,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淮南桔压在陶北栀身上,听见身下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他慌忙爬起来,只见陶北栀左手肘部擦破了一大块皮,渗着血丝,右手却还死死护着刚才临摹的那张字帖。
“你……”陶北栀眼圈一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你弄脏我的字帖了。”
淮南桔这才看见,那张精心临摹的字帖上沾了泥土和几片破碎的桃花瓣,墨迹已经糊了大半。
“不就是一张字帖嘛……”他嘴硬道,心里却莫名有些发虚。
陶北栀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字帖上的花瓣拂去,又试图擦掉泥土,结果越擦越脏。
他看着被毁的字帖,眼泪终于在眼眶里打转。
这副模样,莫名让淮南桔想起了去年冬天,淮安师尊养的那只白兔。
那兔子不小心踩进了雪水坑,脏了皮毛,也是这样红着眼睛,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可怜又可爱。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淮南桔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去。
陶弥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口,一袭绛红色长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
他容貌极盛,眉眼间自带三分风流,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院中的两个小辈。
“师、师尊……”淮南桔结结巴巴地行礼,“您不是和淮安师尊去后山了吗?”
陶弥没理他,目光落在还坐在地上的陶北栀身上,尤其是他擦伤的手臂和红着的眼圈。
刹那间,淮南桔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北栀,来,起来。”陶弥的声音依然轻柔。
陶北栀乖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声道:“陶弥师尊,不怪南桔师兄,是我不小心……”
陶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陶北栀手臂上的伤,又瞥了一眼石桌上那张被弄脏的字帖。
“淮南桔。”他声音平淡,“去墙边扎马步,我不说停,不许动。”
淮南桔苦着脸,却不敢违抗,乖乖走到墙边扎好马步。
“陶弥师尊,真的不怪南桔师兄……”陶北栀还想求情。
陶弥转头看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如春风化雨,与方才判若两人,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陶北栀的头发:“北栀乖,去看看我房里桌上那盒玉露膏拿来。”
陶北栀犹豫地看了看淮南桔,还是转身跑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师徒二人。
陶弥走到淮南桔面前,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啧,我有没有说过,不许欺负北栀?”
淮南桔扎着马步,腿肚子已经开始发酸:“说、说过……可是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带他去看桃花……”
“想看桃花哦?”陶弥挑眉,“那你就好好看着吧,站在这里,看个够。”
淮南桔委屈极了,却不敢顶嘴,只能盯着不远处那株开得正盛的桃树,心里把自家师尊埋怨了千百遍。
同样是徒弟,凭什么陶北栀就能得到师尊这般偏袒?
更何况自己才是真的亲徒弟。
正当他腹诽不已时,一道清雅的身影从院外快步走来。
“这是怎么了?”淮安一进院子就看见淮南桔扎着马步,小脸憋得通红,而陶弥正站在他面前,神色莫测。
淮安今日穿了件水青色长衫,外罩一层薄纱,如烟似雾。
他容貌不如陶弥那般耀眼,却清雅如竹,眉目温润,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舒心的平和气息。
“淮安师尊!”淮南桔像是见到了救星,眼睛一亮。
淮安看向陶弥,语气温和:“南桔又闯什么祸了?”
陶弥不答,反而伸手揽住淮安的腰,将他带入怀中,低头在他耳边轻语:“没什么,就是这小鬼头欺负我道侣的宝贝徒弟……啧,话说我的道侣,怎么一回来就顾着别人了。”
这亲昵的举动自然而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淮安无奈的看了陶弥一眼,轻轻推开他,看向淮南桔,“南桔,先起来吧。”
淮南桔刚要动,就听见自家师尊凉凉地说:“我让你动了吗?”
他立刻不敢动了,眼巴巴地望着淮安。
淮安无奈地看向陶弥:“孩子还小,有什么错处慢慢教便是,何苦这样罚他?”
陶弥低笑,手指轻轻划过淮安的后腰,声音带着几分暧昧:“这么会疼人啊,不如生一个,好好疼……”
“陶弥!”淮安耳根瞬间红了,低声喝止,却因那羞赧的神色而显得毫无威慑力。
陶弥笑得更加开怀,终于转头对淮南桔道:“罢了,看在你淮安师尊的面子上,起来吧,去把《清静》抄十遍,抄完交给我。”
淮南桔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因为腿麻还踉跄了一下。
“谢谢师尊!谢谢淮安师尊!”他忙不迭行礼,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间抄经去了。
陶北栀拿着玉露膏从屋里出来时,院子里只剩下两位师尊。
陶弥正对着淮安手上的一道细小划伤轻轻吹气——那是采药时不慎被草叶划伤的。
“还疼吗?”陶弥低头,轻声问。
淮安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陶北栀身上:“北栀,过来。”
陶弥却接过药膏:“我来吧。”
他拉着陶北栀在石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涂上药膏,动作出人意料地轻柔。
陶北栀抬头,看见师尊正微笑着看着他们,目光慈和;而陶弥师尊虽然嘴上不饶人,手上动作却细致入微。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缙云岭的春天,真的很暖。
而躲在窗后偷偷看着这一幕的淮南桔,则在心里默默记下:原来淮安师尊开心的时候耳朵会红。
他咬着笔杆,盯着面前空白的纸张,忽然有了个主意——下次,他也要想办法,看看陶北栀是不是也一样。
一定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