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庆一路上都心事重重,无论云簪如何开解都只是回以苦笑,分毫没有把方才的事放下的意思。云簪劝了几次发现劝不动,觉得没意思,便不再开口了。
两人拿着江府的牌子去到官驿,将书信交给驿丞,劳烦他连夜派人送往洛阳牟县。这种私人的马递都是用从当地招来的驿夫来送,按里算,一百里一两银子,官驿要扣掉九成,余下一成便是驿夫自己的酒水钱。
普通老百姓自然是付不起这个价的,一般着急了也是用急脚递,十里内按趟算,二十文一趟,超十里外按距离算,每百里加一百文。
寄完信,云簪和兰庆便回客舍去了。
安澜已经沐过浴,擦干了头发,穿戴整齐坐在桌子前看母亲留下来的《洪荒录》,里面记载着关于大荒境的一些奇闻趣事。见他们回来,便交代明日要从北门出城,她会点燃一盏迷榖灯挂在车前架上,说不得能找到回去万民祠的路。
回去?还回万民祠去?
兰庆现在一听这个地方就腿软心肝颤,但主子的决定他们做仆役的听着就是了,没有置喙的权利。
这般想着,他心情沉重的在西稍间和衣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月光透过八角窗照进来,斑驳地洒在小塌前,似白衣幽魂在黄泉水前揽镜自照,映出破碎的身影。
而这道破碎的身影,堪堪停留在兰庆的脖颈上,只照亮了他满是细汗的头颅,八角窗最右边的两条边堪堪倒映在兰庆的脖子两侧,夹着他的脖颈,像是幽魂的一双手,捧着他的下巴,只消轻轻撇一下……
兰庆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他紧闭双眼,脑海里全是零碎的梦,这些梦一直在循环、循环、循环,直到噗通一声,栽入水中——
“啊——”兰庆猛得从梦中惊醒,从小塌上翻坐起来。
“怎么了?”云簪跑了过来,敲响了东稍间的门。
兰庆战战兢兢地滑下小塌,开了门,然后扶着小塌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云簪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做噩梦了。
安澜披了件斗篷走了过来,站在门口往里瞧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道橘红色的光:“发梦了?”
兰庆用袖子擦着满脑门子的汗,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安澜在外间找了个茶盏,倒了三杯水,灵力运转间,杯中有一轮红日一闪而过。她将其中一杯递给云簪,一杯用手指沾了沾,弹进了西稍间,最后一杯让云簪递给兰庆:“梦见什么了?”
西稍间内里的月光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便在一股灼热的气浪中无声尖啸,彻底消失。
对此,云簪若有所觉地朝西稍间看了一眼,只觉得月光好像暗淡了不少。
而兰庆根本半分察觉都没有,捧着杯子哆哆嗦嗦地将梦里的事儿讲了出来。
他梦见了很多人,有他姐姐云姑,有他已经过世多年的父亲,还有总是对他呼喝的管事……甚至火堆旁的蜘蛛网,山脚下的万民祠,万民祠里的塑像,还有……车轮上的血迹……
但无论梦境的起点如何形形色色、光怪陆离,最后都会回到一个相同的地点——万民祠后的槐树林。而他正倚靠着一株最大的槐树,身着黑色的用金线绣满仙鹤的衮服。
“衮服?”安澜来了点兴致,拢着袍子坐在外间的桌边饮水,“当朝没有衮服会绣仙鹤,倒是后晋的时候,侯爵会用仙鹤衮服。”
“可我从未见过后晋的衮服,又怎么会梦见它呢?”
安澜抬手撑着腮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在意’:“这我哪里晓得呢?不过我这儿有个典故倒是可以与你说说。”
“姑娘请说。”
安澜:“相传,前朝有位郡王梦著衮衣,椅槐树,便问卦师何意。卦师言:当得三公。”
兰庆听得一头雾水:“这啥意思?”
“意思是这位郡王未来会位列三公,封侯拜相。”
“然后呢?”
“没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安澜将最后一口水喝完,站起身道,“瞧你这眼下青,还能赶车么?”
兰庆神思恍惚,啊了半天,才弱弱地回道:“能。”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安澜站在东稍间门口扫了他一眼,顿了顿,劝道:“倒也不必勉强,我再费点银子寻个人便是。”毕竟刚刚被怨鬼取走了些许福寿,虚是正常的。
兰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临关门时,兰庆又喊住了安澜:“三姑娘,您刚讲的这个故事是典故还是您编的?那位郡王当真封侯拜相了吗?”
安澜回过头,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了一层银光:“当然是典故,那位郡王确实在正直壮年时就封侯拜相了。”只不过是在死了之后。
但这句话就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人各有命。
第二日。
日旦时分,兰庆按照安澜的指引去姚氏车行请了一位车夫帮忙赶车。不过奇怪的是,坐在门口的车夫见了他如同见了鬼一样,尖叫着跑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了那人的嘴巴咧到了耳后,两排细密的牙齿不像是人能有的。
好在,车行不止一位车夫,车老板很快就找了另外一位。
早食过后,车夫如约来了客舍,他似乎也有点怵兰庆,但他更多的是对安澜的畏惧。
对此,安澜只当看不见。
她将花了小半个时辰编好的迷榖灯挂在了车架前,车夫正想问这灯怎么没灯烛的时候,灯忽然就亮了起来,明明是很小的一团暖黄色的光,却让靠近它的人浑身温暖如沐浴阳光。
干车夫的,走过的路比吃的盐都多,奇闻异事也见过听过不少,尤其这个地方,时不时就有个会仙术的,平日里遇到个会自燃的灯也不必大惊小怪。
车夫这般安慰自己。
一路上,他都在跟兰庆明里暗里打探他们的来历。
毕竟是仙术啊!
沾一沾说不得能长命百岁!投胎转世要放下世俗,可他暂时放弃不了,他老婆还活着呢,再过两个月就耳顺之年了,他想为她做些打算。
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惊涛骇浪的车夫如是想。
巳时末,艳阳当空。
马车行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一所官驿,还没等靠近,四周便起了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只暖黄色的迷榖灯还亮着,宛若指路的灯塔。
“不必拉缰绳了,马会自己走。”安澜说到。
车夫不明所以,但看坐在旁侧的兰庆一脸淡然的模样,便定了定心神松开了缰绳。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兰庆也很慌啊!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只知道迷榖灯不会让人迷路,但没说它会给马儿带路啊!
兰庆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三姑娘昨日说的话。
“明日我会点燃一盏迷榖灯挂在车前架上,说不得能找到回去万民祠的路。”
点灯、找路……后知后觉的兰庆有些双腿打颤,不会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畔就传来牙齿磕巴的声音,兰庆扭过头看去,差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
方才还是个人的车夫,此刻身上正噼里啪啦地掉着血肉,一块一块的,落了地,沾了车架便化成了血水。
兰庆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要尖叫,被安澜直接喝止。
“别叫。”
白面皮的兰庆瞬间变成了煮熟的鸭子,面色红紫。
随着皮肉的掉落,车夫的白骨一截一截露了出来,那颗脑袋露出两排黄牙和一双孔洞。待皮肉全部掉落干净,白骨逐渐变黄,长满青苔,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腐朽,最终化为白靡散于空中。
雾还没有散,马车还在走,迷榖灯的光逐渐升了起来,最终在一片惊鸟声中自燃,逐渐消失。
马车也走出了浓雾。
这次,路走对了,他们又回到了昨日呆过的山脚,面前正是那座万民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兰庆的三魂七魄皆悬浮于半空中,被安澜在后背拍了一掌才堪堪附体。
“走夜路容易撞鬼,更不用说这片地底下葬着数不清的冤魂白骨。”安澜跳下马车,“我们先前受拦路鬼的影响,误入了枉死城。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吃到的,都是那些许多许多年以前,住在卫州明县的百姓营造的海市蜃楼。不信,你可以摸一下你的钱袋,看掌柜的今早找给你的铜板,是不是变成了纸钱。”
兰庆打开自己的钱袋,果然,除了两个银角子和半贯铜钱外,还有十几张叠的整齐的黄色纸钱。
他吓得寒毛都立起来了,敢忙将纸钱拿出来丢掉,颤抖发问:“他们知道我们是生人吗?我们会不会已经被吸了阳气。”
“不,他们不知道。”安澜摇头,“在枉死城徘徊不愿往生的死魂,都会在时间中淡忘自己的过去,只会一味重复生前最重要的事,比如商人会买卖,比如将军会打仗。完全遗忘世俗后就会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司。除非执念过深,或者仍旧有红尘牵挂的,久久不愿忘记世俗,就会化为噬魂,永远留在黄泉中。”
“那昨日咱们听的故事呢?”
“应该确有此事,只是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他们口中的秦彩月估计早就死了,至于那对双胞胎女儿还是儿子,倒是有可能活着。”
“那我们吃的东西……还有昨日寄出去的信!”兰庆突然想到那封信,既然是枉死城,岂不是送不到郎君手上了?今早要是还收不到三姑娘的信,一晚上又没看到人,只怕会发疯!
见他这幅着急的模样,旁侧的云簪忍不住笑道:“你放心好了,安澜对这种事儿可有经验了。”
说着,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副对牌来给兰庆看:“她给的对牌都是传讯符所化。”
指尖在对牌上轻轻一划,便露出真相来:“因为枉死城里有东岳大帝设下的禁制,只有城内生活的死魂认定这封信能送出去传讯符才能起作用,所以安澜给所有随身携带的传讯符都施加了障眼法,化作了镇国公府的对牌,这样活人知道送哪儿去,死人亦能,甚至比活人还要快。想必,昨夜你家郎君就知道我们误入枉死城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兰庆擦了擦额上的汗。
“行了,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得进去再看一看。”安澜戴上布包,径直跨进了万民祠。
兰庆是真的佩服三姑娘的胆子,要是他,经历这么一遭,早就跑回家把自己捂被子里不出来了,甚至还要求神拜佛除除晦气。
正午,兰庆从车里的箱子拿出弓箭,去山上猎了一几只野鸡,又摘了些山藤果、野梅和松茸回来。
云簪帮忙堆柴、生火、削木棍,兰庆找了一小溪处理野鸡。
处理完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昨夜生火的地方,兰庆再次闻到那股熟悉的腥臊味儿,不自主地看向那处熟悉的灌木丛。
只见原本挺立的灌木丛被碾得东倒西歪,好不狼狈,更诡异的是,灌木丛上留下了两道带血的车辙印,兰庆比划了一下,正与他们的马车车轮一样。
他愣住了。
这地方难道还有别人经过?
可这车宽……这是官家御赐给平西侯的马车啊,平西侯死后官家怜惜县主,便将车留用了,没有收回去,寻常人家肯定不会有这么宽的马车。要知道放眼整个大宋,除了御前几位红人外,也就恭亲王府、镇国公府、左相府各有一辆,总不是昨夜在江边帷帐的恭亲王世子突然架着马车跑来了吧?
可恭亲王世子因为眼盲,鲜少出门,便是出门也不会坐御赐的马车,那是恭亲王的荣耀!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生至天灵盖,兰庆可以确定,他昨天夜里确实碾过什么了!看着这血量,很可能是个人!
他咽了咽口水,不敢往深了想,拎着处理好的野鸡就往万民祠跑,可到了地方,把野鸡架上火后,他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两道带血的车辙印。
“昨夜是不是碾着什么人了?”他抖着唇小声问。
云簪正在往掉锅里倒水煮野菜平菇汤,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眼睛骨碌一转,打算吓唬吓唬兰庆:“哦,确实碾着了,是崇文馆薛学监的女儿薛文蔚。我记得她好像是恭亲王府大姑奶奶的娘家人吧,丢了之后还请恭亲王世子专门去找……”
后面的话兰庆都没听见,他只听见了‘确实碾着了’几个大字,脑子嗡嗡直响。
他扭过头去,看向十几丈外的灌木丛,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他:去看看吧,万一人没死呢,万一受伤了等着治呢?这地方又不是真的没人来,万一有人报官了呢?虽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注释①),但真被查出来,他会死,也会连累三姑娘。
①十恶不赦:指《宋刑统·名例律》中的十恶罪:
一是谋反,图谋危害社稷;
二是谋大逆,图谋毁坏宗庙、皇陵和宫殿;
三是谋叛,图谋叛国投敌;
四是恶逆,‘大逆不道’中的大逆,就是家族内部的犯上侵害(比如殴伤父兄);
五是不道,‘大逆不道’中的不道,用惨绝人寰的手段侵害别人,包裹强J;
六是大不恭,就是对皇帝不恭敬;
七是不孝,就是不能善待父母、祖父母,基于董仲舒的‘三纲’,外嫁女要随夫君孝顺父母,亲生父母和外祖父母不需要她孝顺,夫家也可以不允许妻子回去侍奉(目前我是没找到宋代有女儿不孝亲生父母被告的,但儿子会,且只有女儿被称绝户,官府允许其财产由兄弟的儿子继承);
八是不睦,就是谋杀、出卖、控告直系尊亲属,比如妻子杀夫或者出卖丈夫,但丈夫杀妻或者出卖妻子不知道算不算,因为没找到相关案卷;
九是不义,就是杀害上司、老师;
十是内乱,就是家庭内部的□□行为,三服以内都是不允许通婚的,表哥表妹不行。
以上十恶就算遇到朝廷大赦都不在赦免之列,所以称为‘十恶不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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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