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终于入城,路上偶遇打更人,口中喊着‘戌时正——’。
戌时正,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马车沿着正中央的雀街一路向南走,在好心路人的指引下拐了几道弯,来到水门桥。桥下的水是金红色的,散发着一股子腥臭气,水边的岸上,种着密密麻麻的夜昙。
兰庆抬头望了望路两侧的悬着的一排排灯笼,心想,这河水莫不是被灯笼照成的这般颜色?
走过水门桥,只见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可奈何。
桥旁有一处凉棚,棚里坐着一位容貌姣好的红衣女子,头戴三凤金冠,旁边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香气扑鼻的粥食。
十来个衣着各异的人正端着碗排队打粥。
马车经过时,原本坐姿慵懒随性的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直勾勾往这辆陌生的马车看,片刻后,她忽然冷哼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马车内的安澜瞥了一眼车窗,微微弯了弯手指。
从桥上下来一路向南去,便是人群最密集的三个坊市,当街水饭、熝肉(注释①)、干脯,仙客楼前挂着獾儿、锦鸡,甚至还有汴京曹氏的从食馆。
如今尚是春末,居然能见到夏月才有的沙塘冰雪冷元子、沙塘菉豆等等冷饮,还有细料餶饳儿(注释②)当街叫卖。
兰庆看了一路,眼神有点挪不开,肚子也在咕咕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安澜打开车门拍了拍他的肩,见那火苗重新亮了起来才道:“往前走,去卢市街纸钱巷子。到了便能吃饭了。”
“好嘞!”
夜市尽头再往南就是坊市南门,过了南门穿过福庆街再进下一个坊市,便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了。
又行过一刻钟,穿过十字街一路朝东,在安澜的指引下略过纱行、布坊、宝禄斋,便到了客舍林立的纸钱巷子。这里商铺密集,是坊市最为繁华的地带。从这座坊市西门出去,便是夹城和官道。
兰庆的视线掠过去,嘀咕了一声:“卫州府什么时候有宫城了?圣宗立朝之后不是给毁了吗?”
他在安澜的指引下停在一处客舍门口,小二弓着腰迎了上来,兰庆打眼一瞧,被吓了一大跳,觉的这小二的脸未免也太白了,而且这眼珠动也不动,还黑黢黢一团。
“三姑娘……我们真的要住这儿吗?”他总觉得有阴风在他脖子后面吹。
“没事,给他三枚铜钱,三枚就好。”
“是。”兰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与招呼的小二说了几句,给了三枚铜板,那小二收了铜板咧嘴笑着,弧度标准到可以用尺衡量。
兰庆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打开车门请三姑娘和云簪姑娘下车。
然后,他从小二那儿接过马牌子,将马车牵至客舍后院,把马鞍和车架子都卸下,使了些银钱让马官给专门腾了个马棚出来。
好在这里的马官长得还算正常,就是脸涂得有点黑,眉毛长得粗长,有些凶神恶煞。尤其是看向兰庆的时候,一双眼瞪得像是在看一位犯了十恶之罪的人一般,恐怖极了。兰庆一边嘀咕着,一边从车厢下边的箱槽里取了些早上备下的新鲜干草喂给马儿。
这些马金贵得很,吃穿用度皆是按郎君列的单子来,平日驯马也有专人来做,被养得膘肥体壮、威武至极,每每套上它们载着三姑娘去赴宴,都会得到王孙公子门羡慕的目光。
给马喂了草料之后,就得给车板和车架都洗刷一遍,刷着刷着,兰庆就发现两条车轮上染满了血,此刻血已经浸透木质,显着暗红色。
兰庆愣住了,他记得三姑娘下车的时候还没血迹呢,怎么喂个马的功夫怎么就有了?
他伸手凑近闻了闻,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跟他在万民祠外灌木丛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云簪要了一间带两个稍间、两个里间的上房。
这是安澜的习惯,平日里出门除了她们四姐妹就只带一个兰庆,而兰庆从十四岁便被郎君指来跟着安澜,专门赶马车、搬行李,平日里出门在外也是跟安澜和‘簪星曳月’四位姑娘住在一个屋里。
行李放西里间,兰庆住西稍间,然后是外厅,云簪住东稍间,而安澜则住东里间。
不过这是人少的情况。
如果四姐妹都带来了,那就得开两间,兰庆单独一间,四姐妹跟安澜住一间。
这么做不是为了省银钱,而是为了安全,安澜大约有些招阴体质,走哪儿都会有奇怪的事发生。
对此,兰庆很有话说。
他四岁就被买来跟着郎君了,学了不少拳脚功夫,本以为是要做护院的,谁知道十四岁就被指来跟着三姑娘。
他一开始以为是要保护三姑娘,后来才知道,他只要保护好云簪、云曳就行了。而云星、云月能保护自己,甚至她们二人在的时候,兰庆都得靠她们保护。
毕竟人他能打,妖魔鬼怪还是要差点。
客舍掌柜的是位风韵犹存的妇人,姓虞,店里的客人都称她为虞美人。
虞美人瞧着约摸三十出头,可柜台后盘账的白发女人是她儿媳妇,再看看正指挥着跑堂搬酒的儿子,怎么也有四十五、六了,那么这位虞美人怎也要六十开外了吧,要不就不是亲生的。
可为什么她会如此年轻?云簪自以为隐蔽的瞄了虞美人一眼又一眼,殊不知对方早就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虞美人笑了笑,用扇子挑起云簪的下巴,赞扬她是个俊俏美人,直把云簪调戏得面红耳赤,躲到了安澜身后。她以扇掩面,笑得眉眼弯弯,收钱交牌的档口,就把附近几个能逛的街道店铺都说了,如数家珍。
“咱们这儿啊正挨着城中宽阔的夜昙街,就前面那个路口,往东拐过去见到的一条街便是,街南都是鹰店,只下贩卖鹰鹘(注释③)的客人,其余皆真珠、匹帛、香料香草香药的铺席。横插在夜昙街的东西通路谓之‘孽镜’,以西并是金银玉器、古董珍玩,偶有彩帛交易之所,以东并是买卖衣物、字画、皮料,走过孽镜街再见一条南北通路便是咱们这条路上了,南头并是食坊,以繁盛楼为最佳,北头便是咱们这些客舍,自是以我家最佳。”
安澜笑着取了对牌,问道:“附近可有驿馆?”
“姑娘要用官驿还是私驿?”
云簪惊讶地从安澜身后探头:“还有私驿?”圣宗立朝之后就禁止私驿了呀,怎么卫州府还阳奉阴违呢?
“自然,平日里跑腿拿东西都是用的私驿,每过一个路口加十文钱,驿馆老板用的都是一些无依无靠的乞儿,给了他们吃穿让他们跑腿,比官驿便宜六成。如果是要寄信或者往其他城里送物,还是官驿的好,官驿虽然要价贵,但有专门的押运镖头,安全。”
“那您把官驿和私驿都跟我说说吧。”云簪从安澜身后走出来,该她做的事儿得做,大不了就是被美人调戏嘛。
“好嘞。”
趁着云簪打听坊市情况的功夫,安澜要了一盘炒蓬蒿菜、一盘酱石花(注释④)、一份红煨羊肉(注释⑤)、一盘虾油豆腐、一份蓑衣饼、一份葛仙米、一份玉带膏。客舍不养活鱼,便使了些银子请跑堂的去繁盛楼叫了一份醋搂鱼。
等上菜的时候,安澜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枚核桃大的柏木心,打算雕朵重瓣莲花练练手感,耳边忽然飘来一句:“秦家那个小女儿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三年前那么兴师动众的,说是跟人私奔,结果没几个月突然回来了,被家里的老子打得哟,那叫一个惨……”
“惨?装相罢了,那闺女可是嫁了高门,汴京城里当官的嘞,要不然就老张头那个脾气,早让塞进猪笼浸死了!”
汴京城里当官的?安澜忍不住竖起了小耳朵。
“当官嘞?正妻?”
“咋可能嘞,秦家是行商嘞,哪个官员能娶商户女为正妻?肯定是妾啊。”
“嗨,我当咱们县里飞出过金凤凰呢。”
“不过,那女娃前头不是已经嫁过人了么?好像还是个还俗的和尚。”
“嗨,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妾而已,又不要她是贞洁烈妇,会玩儿花样不就行了。”
说着,几个男人猥琐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直接打消了安澜凑热闹的心思,但又想知道这故事的来龙去脉,最好知道是哪个官员。
毕竟贵妇们当众姓秦的可不多,谁知道这群鬼死了多久?说不得他们口中的人正是她知道的那一位呢?
这时,兰庆喂马回来了,正要跟安澜说马车的事儿。结果安澜眼睛一亮,跟他嘀咕了两句,便将桌上上好的花雕醉塞给兰庆让他去打听。
兰庆看了四周,此时正是客满的时候,也不方便说这些晦气事儿,便先去打听故事去了。
待菜上齐,云簪回来了,简要说了下这里的情况。安澜听得连连点头,对于云簪提到“为什么街道命名都跟地府有关”的问题,她只当没听见,伸手拿没用过的筷子先将菜都给兰庆拨了一部分,然后招呼云簪吃饭。
吃了一半,兰庆便带着故事和泛红的脸颊回来了。
原来他们口中的秦家小女儿,是水莲街卖纱的秦家女儿秦彩云,夫妇俩虽然会看账本会缫丝裹纱,但没读过多少正经书,只觉得彩云追月这个词特别好听,便给一女一儿分别取名秦彩云、秦追月。
年头里的时候,秦彩云去西市割肉,结果一宿没回家,家里人以为她是丢了,报了官还请了人,找了好久,结果过了十来天,发现秦彩云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了,尤其是衣服、首饰一件不剩。
开始以为是遭了贼,后来官府查验之后认为是自家人偷的,府上的丫头仆役都审了个遍,没人偷,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秦彩云回来拿走了这些。
可她为什这么做?直到一个月后,有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回来了,说在汴京城看见秦彩云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形容亲密。秦家人这才觉出味儿来,怕是秦彩云跟人私奔了。
当时丢孩子的时候请了不少人去找,知道这事儿的人太多,乍一听说有了孩子的消息,便都来打听,这一下子,秦家闺女秦彩云与人私奔的事儿就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几个坊市的全都是知晓了。
秦家夫妇丢不起这个人,扬言没这个女儿,只当她死在外面了!
可就在昨日,秦彩云突然带着她男人回来了,还拉了十几车的礼,说是要感谢邻里邻间这些年的恩惠,还说她在汴京城郊外的虹溪边买了块地,建了个纱坊,如果有想要做工的,这回可以随着她回去,做五休一,每年农忙的时候会专门派马车再把人送来。
更重要的是,按成纱的数量和质量结银子。
这可是个好活计,不少人都蠢蠢欲动,但真的肯让女儿跑去汴京的也就一两成,都怕女儿去了汴京后,看了那边的富贵就不愿意回来了。
要知道官宦人家纳妾是没有聘礼的,也就给个一两三钱银子的月例。这隔着这么远,女儿的月例不给家里,家里人也不能去人家高门大户那儿闹啊。
安澜对于‘衣锦还乡’的故事不感兴趣,得知秦家没什么亲戚、妯娌的,而秦彩云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生活幸福美满,没有画本子里‘昔日你看我不起,来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的狗血故事,就倍感无趣地打了打哈欠,准备回房里休息了。
“不过,他们中有一个好像是薛、薛……额,薛什么来着?咦?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兰庆挠挠头,“总之,他说秦彩月生的其实并不是儿子,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后来被她抛弃了,偷偷换成了儿子,那对双胞胎女儿后来还嫁给了一位朝中高官,叫……叫什么来着?咦?我明明方才还记得的。”
在这里叫不出名字就说明那人还活着。安澜没多想,伸了个懒腰,便回房休息去了。
兰庆想要跟上去,被云簪拽住了:“你做什么?”
“我有事要跟姑娘说。”兰庆语气中带着些许焦急。
云簪瞧他这幅样子,便道:“安澜累了,有什么事你先跟我知会,如果要紧再跟她说。”
兰庆便把车轮子的事儿说了。
云簪一听,蹙眉道:“带我去瞧瞧。”
两人结了饭钱来到后院的马棚,兰庆正要指给云簪看,却意外发现车轮子又干净了,别说血了,连红色都没看见一点。
他惊呆了,抬高声音磕磕巴巴道:“这这、明明、明明先前还有啊!怎么、怎么没了!”
云簪目露疑光:“你不会被吓傻了吧?出现幻觉了?”
“不可能!”兰庆下意识喊到,可他看着干干净净的车轮子,突然又不确定了起来,“难不成……真是我的幻觉……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云簪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真有血,我拿东西的时候肯定能看见。别纠结了,跟我先去驿馆给你家郎君寄封加急信,这一夜不回得有个说法才是,否则急疯了谁知道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说罢便拉着他出去了。
殊不知,在他们身后,拿着刷子的马官盯着洗刷干净的车轮,弯着眉眼,满意地笑了。而在他的脚下,一个长着长舌的、衣衫褴褛的小鬼头首已经分家,而他足有一丈长的舌头还舔着车轮上,渴望着新鲜的血肉。
①爊(ao一声)肉:煨烤的肉。
②餶饳儿:宋朝的一种面食,内馅是鹌鹑,状似元宝,可以蒸也可以煮。作者本人尝了觉得,蒸出来味道有些像郑州二七广场的蔡记马蹄肉蒸饺(蔡记已经不做这个口味了),煮出来像没有辣椒但点了老抽的抄手。
③鹰鹘:就是老鹰和鹘雕。就是鹰、隼、海东青这类猛禽,宋朝允许平民百姓养隼,所以稍微大点的城镇都会有专门交易这类动物的店面,就叫鹰店,他们还有自己的训练场和兽医馆,叫鹘坊,可以为客人一条龙服务。
④酱石花:石花菜洗干净之后腌入酱里,要吃的时候把石花菜捞出来洗掉酱液,再辅以其他调味料凉拌,又名麒麟菜。石花菜是红藻,就是现在饭店里凉拌菜里白白的跟龙须菜似的那道菜,是提炼琼脂的原材料,可以搜一下。
⑤红煨羊肉:新乡名菜,红焖羊肉。古代人去膻味用的是核桃,所以吃到带核桃的红焖羊肉不必惊慌,现在当然有更好的办法就不需要放核桃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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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