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继元献城前,洛阳曾经历过两次暴乱,后梁、后唐、后晋的混乱时代,让这片繁华之地不知埋葬了多少饿殍。
当年,洛阳守将在白沙乡搭建万民祠,起祭台,祈求神仙垂怜,止杀止战,降雨露甘霖。可怪异的是,他在祠中所塑的神像非道非佛,而是一位女子,这位女子未被记载在史书上,倒是有一首童谣被附近的百姓口口相传:
日光沉,月出门,坟头山里有饿魂。饿魂喜欢清潭水,潭水落在天峡门。天峡门后有大盆,大盆里面藏女神。女神脱骨来人间,只为寻得有缘人。
童谣中的女神指的便是万民祠中被立像的这位,传说她是从水里出来的神女,为了找她投胎转世的孩子才离开神域来到人间。
而她原来居住的神域名叫大荒境,所有的神都居住在那里,是身负大功德之人死后会抵达的地方。
后来后晋献城投宋,万民祠逐渐被废弃,但是童谣被留了下来,安澜偶尔会从附近的村民口中听到,只是其中的“青潭水”“天峡门”她总找不到指的是哪里。
……
万民祠不大,只有正院,穿过正门便能看见一座正殿两间偏殿。院子里杂草丛生,石榴树和紫荆树因为长期没人修剪早已长得东歪西扭,有几根枝条甚至伸进到了廊下。
这里被废弃太久,漏风漏雨,正殿内的壁画都褪了色,神像也破损严重,整个后脑不见,背部也破了个大洞,当年百姓捐的金藏早已被洗劫一空。
安澜一跨进正殿,就被这尊神像所吸引,不是因为这尊神像蕴藏了法力,而是神像的容貌与她已故的母亲一模一样。
果然,江辰没有撒谎,这手札指向的地方确实不会令她失望。
不过,童谣里称她为神女啊……神女,安澜轻笑一声,她的娘亲确实配得上“神女”这个称呼。
安澜在神像前驻立了许久,叩了三个头后才绕到神像背后,那里有一扇半人高的石门。门上有一处用两个能完美嵌套的玉环做成的锁盘,盘上有二十四个圆孔,约摸佛珠大小,其中有二十一个圆孔嵌着白玉珠子,余下三个没有珠子的孔洞。
孔洞里的灰尘已经被吹掉了,安澜从褡裢里掏出笔墨,将锁盘完全拓印了下来。
……
月暗星昏。
此刻,这位身着鹅黄褙子的安姑娘,正站在西侧的一处壁画面前。
她没有梳发髻,而是简单辫了个麻花辫子,然后用一条白色的三指宽发带将其松散盘在脑后。发间簪着一枚莹白如玉的发簪,簪头雕着一株玉兰,玉兰上似乎还落着一只羽毛赤红的鸟雀。
兰庆拉着云簪跑进来的时候,安澜正摩挲着面前壁画的残破处,似乎在尝试辨认着什么。
“三姑娘!”兰庆唤了她一声。
安澜回过头来,脸侧与壁画上回头的少女正巧碰在一处,两相辉映下像是壁画中人是活人的倒影。
“怎么如此慌张?”安澜面容沉静。
如今她已经年过二十,早已过了婚嫁的年纪,别家姑娘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娘,而她依旧面如少女,身量苗条。头发乌黑发亮,面容白皙如瓷,简单的描个眉抹个口脂,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府上的小厮丫头都在背后议论过她,觉得她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天上下来渡劫的仙。
也怪不得江二郎君那么喜欢。
“三姑娘,夜深了,我瞧着恭亲王府那边也散场了,咱们是不是该回了?”
兰庆没敢说方才见到的黑影,怕惊扰了三姑娘,毕竟只是眼尾一瞥,万一是自己太过害怕的脑补呢?为此惊扰了三姑娘总归不美。
安澜顺着破烂的窗户瞧了一眼天色,乌云遮月,星辰闭眼,是鬼魅丛生之相。
“那就走吧。”安澜将手中的紫毫笔装入木盒之中,将拓下的壁画卷了起来塞进竹筒背在身上,便转身离开了正殿。
兰庆看了一眼方才三姑娘站过的位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壁画中缺了半边脸的少女像极了三姑娘。
“小呆子,走啦!”云簪在院子里喊他。
兰庆晃过神来,匆忙跑出殿门,一个变了两次调的呼哨,将不远处的马车赶了过来。
上车前,安澜往恭亲王府设下帷帐的地方瞧了一眼,灯火已灭,显然已经散场了。
江辰应当是接上了婶婶和妍姐姐回府去了吧。
待安澜和云簪上了车,兰庆关好车门,立刻就跳上车辕子,一点时间不敢耽误。
正当他拉紧缰绳牵引着马儿转向的时候,忽得听见一道呜咽哀嚎,像狼,可比狼又低沉不少,更像是有人被打了一顿之后的……呻吟?
兰庆分辨不出,再看这四周黑影幢幢,树影重重,配合着这道呻吟声,只觉天灵盖都要飞起来了,赶忙牵引着马儿调转方向,朝着牟县而去。云曳姑娘早早就在牟县定好了客舍。
只是刚走没几步,马儿尚未放开蹄子跑,兰庆就觉得那呻吟声越发靠近,也越发明晰,这般听来就不太像是有人被打之后的凄惨呻吟,反倒像是被人掐住脖子时,喉咙里会发出的咯咯喘息。
这也太可怕了!
兰庆忍不住敲了敲车门,扬声问道:“三姑娘,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车内,安澜正闭目养神,听到兰庆的话,颇为奇怪地反问:“哪儿有声音?”
难道是先前听了云簪姑娘的鬼故事,使得自己幻听了?兰庆忍不住怀疑自己。
其实云簪也听到了,只是她观安澜神色如常,便没多事言语,此时听到兰庆提出来,不觉有些寒毛直立。
她忍不住低声说道:“安澜,听说这一带,以前是个万人坑,历经十三朝,不知多少人埋骨于此,阴气特别重,所以前朝人才修的万民祠……”
安澜依旧紧闭双目,气定神闲:“我知道,当年后晋守将为守城,杀死三千百姓,以他们的血肉为食,后来城守住了,却心中愧疚难安,噩梦缠身,便着人修了这座万民祠以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当时请了佛教道教的几位尊神,可一入庙神像就裂了,可见没有神明愿意居于此地,守将便塑了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尊神镇在此处。”
只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位尊神竟是自己的母亲。
云簪不由瞪大眼睛:“姑娘都知道啊?”
安澜轻嗯了一声:“妍姐姐最喜欢听这些故事,江辰也好拿这些故事吓唬我,听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不过都是些野史传说罢了,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年杀食百姓的事并没有证据,不过是编书人觉得,想要衬托出圣宗皇帝的盛名,总要写个恶人出来的么,当年与圣宗皇帝抢夺地盘的人自然是不二人选。”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了些,把云簪吓得够呛,也不敢接话。
还好是在自家马车上,兰庆也不是个多嘴的人,否则让外人听了去,少不得要参安澜这位无权县主一个污蔑圣宗的杀身之罪。
因着先前被吓得不轻,再加上乌漆嘛黑的环境让兰庆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赶车的速度比以往快上不少。
马蹄踩在杂草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刺耳。不知怎的,兰庆觉得这条来时路变得越来越崎岖难行。
突然,一道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紧接着便是‘扑腾’一下,马车像是压着什么东西过去了,颠得车厢里的两人在一瞬间离了位,又落了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凄厉的尖啸,令人毛骨悚然。
闭目养神的安澜霍然睁开双眼。
“我、我……我好像压到什么了!”兰庆慌忙拉紧缰绳,内心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正要停车查看时,忽然听到安澜严肃的声音:“走!不许停!”
“可是……”
“走!”
“是!”兰庆没有犹豫,挥起马鞭再次赶马狂奔。
车内,云簪也有些慌了,她抱着安澜的胳膊小心翼翼问道:“什么东西……”
安澜没说话,只是打开背后的小窗,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窄缝。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骤起,树木疯狂摇曳起来,就像有人在猛力抓挠拉扯它们一般。一张脸骤然出现在窗前,将云簪吓得尖叫出声。
“怎么了?”兰庆慌忙询问。
“别管,走!”安澜的双瞳闪过一抹橘红,这张扑上来的脸瞬间被击飞。
“姑娘,前面好像没路了。”兰庆的声音抖如糠筛。
“朝着光亮走!”
“可……可光亮在南边……那边是…是……我们回去得往东啊……”
“听我的!走!”
“是!”兰庆咬紧牙关握紧缰绳,双脚都踩在前辕子上,腿肚子绷直,生怕一不小心就在颠簸中掉下去,永远消失在这片恐怖的野地里。
道路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车轮碾在嶙峋怪石之上,剧烈晃动着。兰庆一边策马一边庆幸,还好这四匹马都是二郎君挑选的上等千里马,要换做府里其他的马,只怕早就惊得拉不动车了。
车内,窗户已经重新关上,安澜沉默不语,只催动着灵力,用手指在车壁上不断画着什么。
云簪惊魂未定,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方才那张脸:惨白,满是血污,眼珠外凸,血丝遍布,眼角和唇角都裂出了好长一道口子,深可见骨,最主要的是眉心上的梅花胎记,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崇文馆学监之女薛文蔚的胎记!
她独有的胎记!官家还曾因此赐她“梅仙”二字!
可她明明年前就失踪了!听说后来在乱葬岗找到了尸骨,薛家为她停灵三日,还找了大师超度,怎么如今又诈尸了呢?
云簪大口喘着气,只觉得头皮发麻,胸口发闷,在左右摇摆的车厢里被晃得想吐。
“安澜,刚刚……是幻觉吗?”
“不是。”安澜将发间的骨簪取了下来,在手中把玩。
“……可是……薛姑娘不是已经……死了吗?”
“除了薛家人,没人看见尸首长什么样,你怎么知道那棺材里就躺着个人呢?”安澜转着手中的骨簪,语气平淡。
这话让云簪手心冒了一层凉汗:“不会吧……那她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儿啊?这里离洛阳城可远着呢。”
安澜重新闭上双眼,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能……是有老虎不辞辛苦将她叼过来的吧。”
“姑娘,我们到县城了!”兰庆惊呼,“可是……好像不是牟县,怎么、怎么是明县?姑娘!我们跑卫州来了!(注释①)”
①卫州:新乡在宋朝时期的称呼,即河北西路卫州府。在汴京城的西北方,京西北路郑州府的正北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