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四月恰逢谷雨,尚有些寒凉,可夹带着绵密细雨的寒气阻挠不住贵人们的雅兴,恭亲王府的仆役早早在江边立了帷帐,将沿水的唯一空旷处圈了起来,供贵人们做雅集诗会、投壶马球。
安澜对这些贵人们的闲暇生活没兴趣,想来因着五年前春日宴的那场意外,这些人上人也不想与她同席而坐,索性将婶婶镇国公夫人送至门口便离开了。
去往万民祠的路上,安澜又翻了一遍手中的半本手札,却始终没能找到母亲那枚神珠的线索。先前江辰将这半本手札交予她时,分明信誓旦旦地说必不叫她失望,可这里除了一些关于万民祠的历史外,并未提及其他。
难不成这答案在万民祠里?
可那只是一座废弃多年的老祠堂啊。
马车停下,安澜打帘望去,上瞧下瞧,左望右望,也没能觉出这残垣断壁有何特别之处。
“你在马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回。”安澜将手札交给云簪,跳下了马车。
……
酉时末,天色渐深。
洛阳城东二十里的荥县白沙乡一带已经完全没入黑暗,只有北头被恭亲王府圈住的地界还亮着光,只是周围的麦田、山峦都暗影绰绰,当寒风扫过,虫鸣乍止,倒衬得那一处处光亮宛若地府幽火,明灭不定。
自新朝建立后,这一片儿就变得不太平,尤其是白沙乡的坟头山到洛阳北郊的善河村一带,总有人莫名其妙失踪,官府倒是抓了些人,也砍了些匪徒,可还是有人不断失踪。
久而久之,百姓便觉得是树砍得太多、药采得太过,惹了山神发怒,于是附近几个村子在村长们的带领下在坟头山上起了祭台、重修了山脚下早已坍塌的万民祠,祈求山神原谅。
祭台起了不久,附近的几个村子就没再发生失踪案,皇帝更迭了两任,百姓们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便又起了开荒的注意,他们推掉了万民祠的围墙,将几十亩的祠堂内院与山腰下的这一片地都给开了,还在坟头山南坡造了梯田,种上小麦和稻谷,可惜土壤不行,谷子多干瘪,收不了几成,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因着这片田毕竟靠着诡异的坟头山,入了夜没有光亮,等风一过,不远处的林子就哗啦啦的响,听着怪瘆人的。是以农户晚上都不爱来,只有胆大的敢来闯一闯,比如兰庆服侍的这位金贵主子,已故平西侯独女、玉凝县主安澜。
彼时,兰庆正坐在马车的前辕子上,与云四姑娘云簪说话,手中拿着方才在野地里摘的山莓和覆盆子,已经在不远处的溪水边洗干净了,正往野鸡肚子里塞。
山里的梅子熟得早,兰庆挑了一捧最好的,在地里拾了干树枝生了火,专门给鸡去腥味儿。
噼里啪啦,鸡油滴在干柴上,不一会儿便传出了肉香。
“白沙乡这片地儿连个人毛都没有,也不知道三姑娘来这儿干嘛?”兰庆瞥了一眼周遭,手中拨弄火堆的动作不停。
尚且在春末,料峭春寒的威力还没过,夜里渐凉,风一吹,让人背后发毛。
云簪挑拣着干树枝往火堆里丢,时不时扒拉一下确认埋在里面的白薯熟没熟。她是安澜的玩伴,后来出了些事失去了记忆,如今与其他三个姐妹一道跟着安澜生活,外人总不怀好意地说她们四姐妹是‘簪星曳月’四大丫鬟,不过她们并不在意,只当个笑话听。
对于安澜要做的事,云簪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没必要与兰庆一个小厮说。
她幽幽道:“这片荒地原来都是万民祠的耕地吧?我听江大姑娘提过,前朝的时候,这片打过仗,死了好些人,一入夜,这里便会有哭嚎声,特别可怕。”
一片寒毛立起,兰庆只觉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左瞧右看:这几日一直在下绵密春雨,林子里地面潮湿,错综复杂的植被上还缀着水珠,宛若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突然,一阵夜风扫过,树叶如鬼拍手般沙沙作响,时不时有残花飞叶飘落下来,伴随着一阵阵凄厉的哭声。
兰庆握紧了手中的木棍,跳下车辕子往云簪身边挨了挨,咽着口水压抑心中的恐惧。
瞧着他这怂样,云簪忍不住笑出声:“骗你的!瞧把你给吓得,要尿裤子了吧!”
兰庆一听,登时瞪圆了眼,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你你你……你怎么能胡乱吓人呢!”
云簪哈哈笑着:“谁知道你一个大男人胆子这么小啊!”
兰庆撇了撇嘴,他才十七,胆子小点怎么了?他扭过头去,对着枯木上的蜘蛛网,细数上面的线条和粘着的蚊子、苍蝇,心中涌起尴尬、委屈,只觉得原本就黑黢黢的四周更是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黑影。
火堆还在噼里啪啦的响着,云簪的笑声逐渐停了下来,兰庆假装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只见暗灰的天空下,云簪的脸颊被火映得通红,双眼似是有繁星闪烁。
不得不说,云家这四个姑娘都长得漂亮极了,尤其是云簪,漂亮中带着股可爱,府上许多小厮管事的都喜欢她,只是这张嘴不太饶人,还总喜欢开玩笑。
兰庆忍不住发牢骚:“你总这样……”
云簪乜了他一眼,撅了噘嘴:“这荒郊野岭的,连个人都没有,你又不爱说话,我就只能吓吓你活跃一下气氛咯。再说了,你都跟着姑娘有两年多了,姑娘收来的那些画、书册、拓本之类的你也不是没见过,怎么到现在还怕鬼呢。”
兰庆哑了声,有些委屈:“画是画,现实是现实,画里的鬼怪我也不怕,可现实里的鬼怪见到了难道不跑吗?”
云簪没了词,过了好一会儿才凑过来安慰道:“哎,你别难过了,大不了回去我给你做个鲜鱼煲,鱼就从你家江二郎君那里捞!”
兰庆其实也没真生气,就是觉得在心上人面前丢人,有点委屈、尴尬罢了。此刻,听到云簪的许诺,自然顺坡下驴转了回来,只是他嘴上依旧不服输:“你说的,这是你的赔礼道歉,可不是我求着你做的。”
平日里兰庆最是贪嘴,总想方设法的往玉兰苑跑,为的就是云簪做的小食,只是云簪小气,只愿意给小姐妹做,他们这些外院的小厮想尝上一口,就得求爷爷告奶奶,说百十句好听话才能吃上。
这般想着,兰庆不由感叹:“要是能调到玉兰苑就好了。”
云簪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江二郎君虽然不常在府上住,可盯姑娘盯得最是紧,哪儿肯有外男进来,别说你了,纵使是太监也甭想跨入玉兰苑外院的门。”
“说的也是,”兰庆颇有同感,“二郎君最是紧张姑娘了,平日里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差人送信送东西回来,就二郎君院里那些个丫头婆子,真真是包打听,把玉兰苑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透,今日姑娘出没出门,应的哪家的约,连夫人都未必清楚,但他总能第一时间知晓。”
不过,这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拿来说道的事,归根到底,他们姑娘不是江家的女儿,跟江辰既没血缘也没姻亲,可江辰总是将姑娘当做自己的院中人来看,着实有些不妥当。
外人怎么传的来着:平西侯的遗孤是镇国公府的养媳。
流言传的多了,镇国公府上的下人们对安澜便渐渐轻慢了起来,养媳可比不得明媒正娶的夫人,跟贵妾也差不多了。
若是郎君听劝,姑娘在镇国公府也能过得舒坦些,可惜二郎君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江夫人和江大姑娘都奈何不了他。
后来,安澜觉得麻烦,就搬去自己的府上住了,只在佳节的时候,才会回镇国公府小住一段时间。
想起江辰这些年做下的那些荒唐事儿,云簪面上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你们江家郎君是神仙人物,逍遥自在惯了,便不把别人当人看,只觉得谁都是猫儿狗儿,给点小恩小惠就得对他感恩戴德,姑娘院子里的事儿他一个外男每每都探听得那么清楚,弄得我们姑娘都不敢用你们府上的丫头。”
说到这儿,云簪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戳得炭火堆里火星子乱飞:“就这,你们院里那婆子丫头还没脸没皮来爬墙,专盯着小厨房和绣房,连姑娘喝个药剩下的药渣都要一一查验,确认药方。府里的下人一个个耳聪目明长了百十来颗玲珑心,为了讨好二少爷真真是将我们姑娘当赏银看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往他那儿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是你们镇国公府买来的童养媳呢。”
“哎呀云簪姑娘,这话怎么说的?”兰庆知道云簪这是恼恨了他们家郎君,他自然也知道郎君做得太过,大姑娘和夫人也是苦口婆心的日夜劝说,可哪儿有用啊,谁让郎君自小就是个犟驴脾气。
兰庆心中焦急,既不想云簪姑娘动气,又不想落了他家郎君的脸面,正暗恨自己嘴笨,琢磨着说些什么安抚的时候,忽然瞥见马车后面略过一道黑影。
“谁!”他猛得站起身,手上还杵着烧火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黑影略过去的那片灌木丛。
可回应他的除了风声,也只有树叶拍打的唦唦声。
云簪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忙四处观望,可除了一片黑就是一片黑,什么都没有。
“作甚呢?一惊一乍。”
兰庆咽了咽口水:“好像有人从车厢那块儿蹿进灌木丛了。”
“真的假的?”云簪面露怀疑。
兰庆往前走了两步,用棍子扒拉开灌木丛,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儿扑面而来,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连忙退了回去。
“发现什么了?”
“不知道,”兰庆越想越觉得背后犯冷,当即解开腰带脱了裤子。
“你干嘛!”云簪羞恼地背过身去。
只闻得一股尿骚儿上头,原是兰庆用尿把火堆给灭了,待他提上裤子束好腰带,便拉着云簪往不远处的万民祠里奔。
安姑娘先前吩咐过不让他们进来,她素来说一不二,可此刻已经顾不了许多了。
“得催催姑娘,天太晚了,这荒郊野岭的不太平!”
开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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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善河村与画皮术(一)